韶华偏安

念去去,千里烟波

【叶乐】 我执 全文完

* 叶乐群内售后,大纲文,已完结

* 故事有点长,想来自己最近精力不济,是没办法都写完,连喜欢的场景桥段可能也没什么精神头去写,索性放个大纲出来吧

* 黄喻双鬼的人物小传还没写,看缘分吧

 

 

 

 

阴雨连绵,说个故事。

 

大抵是李唐时的旧事,前朝动乱方平,太平年岁不过数十载,先皇年纪轻轻就龙驭宾天,死的略有些蹊跷,留下几位年富力强的王爷和一个仓促间继位的新皇。

只是皇朝事远,种种密辛落到最后不过是换个年号,与平民百姓而言,倒还不如日间坊内的蜚语流言更亲近些。

长安一百零八坊,总不能是日日太平的,近日里也有些异闻,秦楼楚馆琵琶善才,乡翁老妪书生稚童,总有那么几位忽然没了影儿,三两日后再恍若无事般寻了回来,家眷亲朋仔细打量了三两日,也都觉得没什么妨碍,约摸着只是走迷了——这天地浩大,神神鬼鬼,谁也保不齐有这等怪事,许就是被那些山妖野怪迷了神志,走丢几日便回来,更何况回来时手中总揣着那么些个珠玉宝石。

东西不多,都是小玩意儿,成色亦下等,算下来左不过农户家里半岁口粮,饶是送到当铺里去也只换得几钱碎银子,除去到府兵那暂且报一声寻人,再也没有别的动静。时间久了竟也习以为常,连找府兵贴张寻人状子的功夫也闲下了。

 

这些事尽是些府兵日常所有,倘若不是皇城中的贵人骤然间失了魂,怕是大理寺都不肯查不到这上头来。

受牵连的是轩王府,李轩算来是今上叔父,不问庙堂也不参佛修道,只是爱问鬼,每年大半辰光都不在京城,加之宅中人口凋零,只有一个过继的便宜儿子李迅承嗣,常年不在内宅住着。平日里不爱用仆从,偌大一座富丽堂皇宅子平白生出颓唐灰败色泽,真要是闹出鬼事来,反而有些理所应当的道理。

李轩这个人有趣的很,对女色向来了了,却也在内宅里迎了一位姿容绝艳美人,而这位美人不过夤夜中庭赏月,小憩时便忽而被魇住了。

单是这一件事儿可能也没什么,只略微惊扰圣听,只是紧随着又出了一桩大明宫里惊神骇鬼故事。

太液池里的锦鲤,一夜之间吞了人。

 

是个早晨去给贵妃采荷露的小婢女,人被吞了,同舟的小太监吓得神思昏昏,说不出囫囵话来,岸边的人离得又远,只说眼见着那湖中跃起一道金尾锦鲤,尾巴倒有半边小舟大,一下将人拍进水里,不知衔去哪里。

阖宫震惊,金吾卫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还少了个女人,内廷里寻不见,倒是最后在夹城里找到了。

女人半截身子被埋到墙里,像是长在了里头似的,露出来胸腔透明,蒙着一张清透皮子,血肉都不知道去了哪,倒是只见得到一颗心,鲜血淋漓搁在腔子里,上头生出一朵诡谲花骨朵来,艳若云霞,红的骇人。

这不是金吾卫能处理的了的,自然普通的大理寺卿也查不到,只能去找大理寺里另一位少卿。

 

 

无论宫中民间,但凡涉及此等妖邪怪事免不得要有人处置,大理寺地面上的官衙断尘世百态,那藏在地底下倒影一般的阴司专查这些见不得人的故事。

大理寺卿陶轩,身边两位少卿,一位吴雪峰协力政务,另一位呢,姓叶,单名一个修字。

叶少卿自然是正管着这些神鬼逸闻的人。

金吾卫里多才俊,上将军王杰希出身贵胄,向来自矜,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总不爱和大理寺阴司有什么关联,这时却也迫不得已,要去大理寺里找人。

这个按理说要找叶少卿来管,但是好巧不巧叶修不在,挂着告假省亲的牌子。

宫墙里出的事不能等,叶少卿不在,只能去找另一位阴司主事,大理寺丞黄少天。

阴司的人多少都和妖物有些不清不楚关系,说的是能人异士多,也有妖气萦绕抑或与天下器魂成约的东西——这倒是个放在外边的说法,实则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怕是谁也不清楚。

少天说是阴司副手,大家尊称一句黄少,用的剑却古怪的很,好像自己带着命魂似的。

而阴司向来深入简出,不喜俗物,恨不能昼夜颠倒,远远避开热闹,倒是他和老叶不一样,叶少卿心情好时还要去管大理寺的事,少天见天是个纨绔子弟模样,金银珠玉绫罗锦缎,什么好喜欢什么,王杰希找他不难,正去最热闹有趣的地方找就好。

里坊里新开一家馆子,金碧辉煌,歌舞娉婷,少天占着临街一张桌子,饮食琳琅,边上还有歌女缓缓而歌,闻之色变的冰雨就在手边随意放着。

杰希表明来意,少天却不怎么领情。

找阴司办事自然可以,少天也知道,但是要有条件,叶修不在,这事儿他一个人了结不成,要找一个人来帮忙

杰希知道他要找谁,只说不行,少天倒也没什么,就笑,妖刀在手里不出鞘,也不说别的,给杰希倒了杯酒推过去

‘那没什么可聊的了啊?王大人,咱们之间的情分也就这么一杯酒了,普通同僚不是?喝完就走呗?’

杰希站在这纸醉金迷地方,只觉得眼晕,酒倒是也没碰,转身就走了。

妖孽横生,皇城中人人自危,轩王爷应召进宫护驾,轩哥不问朝政,醉心异术,自己也有些奇怪的道行,所以这次入宫也不算什么,更何况更有传闻这些怪异和府中美人被魇有关,自然勤勤恳恳,利索收拾东西入宫住下。

轩哥入宫就先去看了那个夹城里的宫女,杰希陪着的,多日过去,那宫女胸前妖花愈发夺目,渐生魅态,周遭围着幔子,金吾卫日夜巡视都远远避开。

轩哥见了还怪不好意思的,讪笑两声,摸着鼻子看杰希,说你这个……就这么摆着?多不好看?

杰希不讲话,轩哥把人都遣散了,只留下杰希,说是要借王大人的浩然正气。

人都远远散了,轩哥上下打量杰希,笑的半真半假,说哎哟王大人……你装什么呢?这么个玩意儿你还收拾不了,故意留在这多吓人啊,你们金吾卫晚上巡视不害怕啊?

杰希不想理他,轩哥站的远,抱臂笑嘻嘻说这个你来吧,你自己也看得出来下边还有,这小姑娘还没断气,你帮个忙,算让她魂魄全了去投胎,我要是出手,这就没什么魂魄了。

话到这个份上,杰希也就认了,他其实也算修道的人,降妖这事儿……他不乐意做,也是因为多年前今上继位时妖邪动乱,他一位至亲因此丧命,至此后心存芥蒂,总不想去再有交集。

轩哥就蹲在一边笑,看杰希把人度化,最后那朵开在血脉里的花忽明忽灭,渐渐要黯,轩哥突然出手,从杰希手里抢下来了。

杰希神色倒是很冷淡,轩王爷要的,那就给。

李轩吭哧吭哧把花藏起来,那上边还滴着血,他也不介意,就笼在袖子里,讲你都不问?看起来你是真不想掺和进来,那你怎么着还不答应黄少?

杰希就沉默,说那不行。

轩哥就叹气,讲你不答应,那我只能答应了。

杰希震怒,扭头就走,轩哥也没管,招呼人开始往下挖,在那一截夹城下头,再往下还埋着呢,是花池子里两具枯骨。

看样子也不是近年的事儿,骨头泛黑,上边细细绕绕缠着花叶根茎。

‘别看啦,查吧。’轩王爷袖手站在一边,笑的温良知意,倒是有那么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往旧日里那些出宫的旧宫人里查,看这是谁家的可怜人。’

妖花徒生,杰希也看得出来,是这地方的骨殖里生出来的,怨气横生,被人利用罢了。

早些年这两个人被人害死,偷偷埋在夹城根下的一片花池泥地里,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没人祭扫,哪能想到这次被人设局,这才怨行骨血,心生诡花。

轩王爷勤勤恳恳办公,不时交了一份折子上去,言明夹城里的东西并无妨害,只是被人故意诱导,用残存精血来伸冤,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皇城威压不够了才会有问题。

皇城四镇动摇,天子气息不稳,这是大凶兆,也才是最要命的东西,不可姑息,一定要查。

自古皇城四方有镇,有的是什么奇门八卦,偶也有些埋在地里的奇珍异宝,再狠戾些,祭几处肉身也不是什么怪事,这样的东西不能阻人,却可守四季平安,断绝妖气。

妖物鬼怪进不来,自然也不会生异相出岔子,这次生了灾,最要紧的第一桩事就是要查哪里的印出了问题。

这个理应杰希去找,他也查过了,正是东南一处,太液池湖底的像毁了,那东西恰是一处白玉雕成的锦鲤,这时染了血,坏了法门,自然生出孽心,吞人噬血。

四方之镇藏的隐蔽,也总多安排人巡查着,只是太液池离大明宫远,又是水路,做起来竟是无人察觉。更何况有一处别样死牢也修在湖底,关着些个不能见人的东西,黄少天要见的人也正好在下边。

轩哥绕过杰希答应了少天,杰希赶过去的时候只见大门洞开,少天正带人往外走。

谁也不是,就是喻文州。

文州倒是看着没什么,除去脸色苍白些好像没什么不同,倒是见了杰希直接打招呼,直言身上妖相还没褪,让王大人见笑。

杰希和文州向来不和,刚走近杰希随身带着的灭绝星辰就有异动,自古神兵利器总有灵识,遇到妖物时自会鸣警。

离得近了也就看得清文州后颈上的蛇鳞,太液池下层层叠叠符咒压制着,妖物在底下生魂渐弱,不过是忍着不死罢了。

这个倒是有段故事,少天肯留在阴司也是因为文州被关在这里,当年今上极承继大统时朝野动乱,妖物横生,几载方平,牵扯其中的无论常人妖物都获罪,自然不会放过牵涉过多的喻文州。

皇家忌惮文州,不能杀,不能放,只能关着。喻文州由人身入魔,生前是佛门子弟,命悬一线时孤身犯险,去找了一只正要化形为龙的蛟蛇,去其妖骨,夺其内丹,不但没被蛇妖反噬,反而因而成妖,传闻有了测算之能,当年皇朝动乱,他是今上的太傅,横生事端与他总有干系。

他年纪看起来和杰希相仿,但是实则多大可不好说。

杰希见文州被放出来自然是很不甘,错身而过时讲众生虽苦,然诸恶莫作,喻文州,你何德何能还苟活着。

文州就非常温和地笑,然后问王大人怎么也不想想,一个只会翻书测字的妖,凭什么要被皇家忌惮关起来这么惨呀?

杰希一时怔忪,少天略有些不耐烦,急忙揽着文州走远。

 

文州到阴司,和少天开始彻查乱相,太液池的鲤鱼早已伏诛,身上死气缠绕,正是封印崩毁后生成的妖物。

与其同时,那些坊内走失后又回来的人一并被找出来带回阴司,文州也不多管,只告诉少天祭刀吧。

妖刀出鞘,那些人毙于剑下,剑身渐生蓝纹,恍若血脉,是斩妖征兆,但是那些尸骸看起来还是人样。

杰希知道文州抓人,赶过去时看到一地血和尸骸自然震怒,说我不管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只认我抓你的时候是因为你杀人。

文州就很好笑地看着杰希,说王大人一着急就忘了呀?这世上妖物这么多,人看得穿?

人连自己都看不穿。

杰希不懂,少天就笑,随意用冰雨划开一个死人皮囊。

下边露出来的也是鲜血淋漓骨肉,看着和人并无差别,但是再往下,到了心口,剖出来的不是心,反而是一颗妖丹。

妖物和人就差在这,拆皮卸骨,唯有一颗心是人才有的,妖物化生千百年,倒也只学皮毛,只剩一颗似是而非妖丹。

杰希震惊,却又不太信文州。

文州倒也不急,说王大人,你看,妖物要下的去手,先剥了自己的皮,再剥了活人一张人皮,趁热把人皮披在自己身上,那就是人了呀。

你看不出,王不留行也看不出,甚至于少天也不见得,只有我认得出来。

他不肯说自己为什么认得出来,只似笑非笑语焉不详丢两句,王杰希向来最见不得这样,更何况大理寺里鲜血淋漓,实在令人作呕,一时无言,径直走了。

长安街市繁华依旧,路上行人商贩摩肩擦踵,更有番邦异人,王杰希却心生暗鬼,总觉着这些人里不知有哪一个包藏妖心。

他骑马出去半程又调转回来,发现那些尸骸还在,文州闲坐在殿里,正午晒的人昏昏欲睡,少天犯着困,抱剑倚着文州都要睡着。

文州讲知道你不信,所以我才没收拾,等王大人自己来看,别让少天动手啦,王大人自己来吧。

宫中自有一面照妖镜,早些年摔碎了一角,这碎下来的索性给了王杰希,日常嵌在灭绝星辰上。

他正要动手,就听房梁上有人讲话,说你可别啊大眼儿,你傻呢这时候动照妖镜,那喻文州不就正好拿你做文章?再说这些蒙着人皮,你照了也照不出来。

杰希抬头就见着告假省亲的叶少卿正没个正形跨坐在房梁上,手上自然不忘拿着他片刻不离身的烟杆。

叶修这一趟走得急,这时候看着尚且一身风尘倦怠,手里倒提着一把古怪大伞,做起形骸浪荡的梁上君子。

他拦着王杰希,却又不曾真的和喻文州当庭交恶,反而从伞尖上抖落一层水雾般细细粉末。

这些粉尘似有灵识,飘飘然落在满地尸骸上,那些那些蒙着人皮的妖物顷刻间化做血水,只剩妖丹上开出的一朵诡谲奇花,和夹城中别无二致。

这等手段自然不是叶修手笔,王杰希震惊之余不忘逼问,叶少卿倒也不藏私,懒散地说别,不用谢了啊,这我相好给的。

喻文州听了就笑,黄少天一脸果然如此,倒是王杰希参悟不透,叶少卿摆了摆手,不再多言,只说要先去大理寺主薄那交还鱼符,好销假归岗。

妖花迎风轻舞,王杰希默不作声看了一阵,那些花开的极为艳丽,片刻后从妖丹上骤然脱落,消散无形。

来时恍若水雾,去时色若赤霞。

听闻夹城里的那朵轩王爷带走了。喻文州恰到好处地提醒他,跗骨生花,妖丹里的精气被吸干自然会散于无形,李轩藏着掖着不让你见,到底要瞒着什么?

那两具白骨是死人没错,怨气也没错,可是宫女不是宫女呀,怕也是蒙了人皮的妖物。

王杰希听过就要告辞,出门时又撞见刚销假的叶修,忍不住多问一句叶少卿什么时候有的家眷,倒是从未见过。

叶修撑着伞叼着烟,还不忘掸身上的灰,匆忙间抬头笑了一笑,讲凭什么你问就得告诉你啊?回去吧大眼儿,先去查你殿里的人,明天我找你有事。

知道也问不出什么,王杰希神色匆匆纵马疾驰回宫,叶修站着看了一会,身形一闪,从匆匆追出来的主薄面前顷刻间没了影子。

 

喻文州还在阴司殿上坐着,那一层薄雾轻轻缓缓不肯散去,他动了心思,原本浅薄雾气便渐渐凝聚神形,正要显形时忽而有风过耳。

叶修不知何时逼到近前,千机伞化刃,正比到文州颈边,划出浅浅一道血痕。

少天的妖刀还是慢了一步,只磕在刀刃上,金石之声铮然,那些花雾似是受了惊吓,一瞬散去了。

老叶还很懒散,笑的没个正经,说你可别啊少天,你再磕我可拿不稳,到时候直接下手。

少天站在一边,神色很凶,嘴上还没停,讲老叶你这是做什么,你不在我可不要请人。

老叶就笑,讲得了吧你这小心思……多少年了也没见长进,喻文州给你灌什么迷魂汤啊,他要照妖镜做什么你不清楚?还不是要拿捏王杰希脉门,助纣为虐对不对,当初没关错他吧,心眼这么多,心脏,就该关起来。

文州不以为然,还有心思开玩笑,笑问:咦,那叶少卿怎么还在外边?

叶修没个正形,话是顽笑话,刀刃却片刻不肯放松,只讲我能和你一样吗?我养家糊口不要钱吗?关进去我怎么赚钱?每个月俸禄就那么点。

文州就笑,讲那是我错了。

到这一句上叶修才肯收刀,千机伞拄着,只说你有点分寸啊喻文州,不要动到我的人身上。

他讲完这一番话抻个懒腰就走,黄少天这时候也顾不得再去追问,喻文州脖颈上刀伤显眼,千机不是普通兵刃,伤及妖骨一时半刻哪能自愈,少天伸手去捂,只胡乱蹭了自己一手血,情急之下又气又急,索性咬了上去。

他咬破自己舌尖,混着自己的血和喻文州血啜一口,又反哺到人嘴里。

大抵是因为借了蛟蛇命数,喻文州向来是个捂不热的,这时候被黄少天蛮横不讲理喂了一口血,只呛的难受,到好像承不起那点热血似的。

少天半跪在地上看他,颈边伤口因着这一口血好上许多,渐渐浮出细鳞,慢慢收了痕迹。

文州还笑,说别仗着你精气神够就不节制,这点犯不着。

少天只叹气,过一阵才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不像纨绔子弟,更不像令人忌惮万分的妖刀,倒像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少年,伸出手去碰了碰喻文州的伤口,刚才沾到他手上的血这时候已经变了颜色,浅淡的很,没个人样。

‘你可别死了。’他难得话少,便显得万分珍重。

 

几个人几处心思,那厢叶修出了门直奔李轩府邸,李轩入宫办差,这宅子里愈发没什么人气,他也不走前门不通文书,利索从后院翻了进去,只到内宅,轻车熟路进了传闻中轩王爷那位被妖物所害终日昏迷的贵人房间。

叶少卿丝毫不避嫌,大喇喇登堂入室,摸床上榻,直接跨到人身上,摁了枕边的机关。

床下豁然一处暗室,鬼阵森然,见着生人气息即刻从暗处生出两支惨白鬼爪,嗑嗑作响。

叶修面不改色打落两只鬼爪,推开暗室里另一扇绘了符箓暗门,意料之中推门刚进去就被人用酒杯砸了。

这酒杯砸的力道刁钻,几乎避无可避,叶修早有防备,猛地将门一把关上,眼见着这三寸厚门板被硬生生砸出一个坑来。

还挺有精神,叶少卿欣慰想到,成,看起来也没傻到不能救。

 

暗门内阵法密布,叶修自己也不太敢恣意妄为,里头只搁着一张石榻并硕大一只博古架,上头全无古物,只放着各色瓶瓶罐罐,离近些看才发觉都是些尸罐,有些年代已久,怕是前朝起出来的东西。

博古架用上好玉料雕就,温润通透,里头掺着血丝一般红絮,棂阁支架都精细雕琢,花草灵兽,山野鬼物,只是不见半个人影。

这博古架结实的很,想来主人也不怎样爱惜,不然不至于下半截格子上伤痕累累,此刻也还拴着一条精细长锁链,上头贴满符箓,乍一看颇有些唬人。

锁链两头环扣精巧,一侧扣在博古架上,另一侧则正扣住一只瘀痕斑驳手腕。

杯子砸的太结实,卸不下来,叶修蹲到人面前,刚伸手过去就差点被咬,也好在这么个当口顺势把手里的东西丢了进去。

锁着的是个眉眼分外精神好看的人,瞳仁清透,身形修长,被宽袍广袖遮的严实,只用花枝束发,实则脚踝手腕上都有桎梏,是简单粗银制成镯子,上头亦錾了符箓,隐隐一线金光。

叶少卿饶有兴致看人咳嗽半响把他丢进去的东西吞了,再抬眼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眸颜色便深了些,较之适才多了点人样。

两个人面面相觑,直到被锁住的那一位咬牙切齿试图暴起伤人,凶巴巴喊一句你谁啊?

他语气凶的很,眼神却分明是认出来了,叶修这才放心,席地而坐,把打翻在地上的食盒捡起来打开,找了块尚且能吃的糕点果腹,到嘴边想起什么似的,又掰开一块递过去。

‘相好。’叶少卿言辞切切,‘别饿死啊。’

叶少卿的相好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妖物,只是妖形藏匿的好,宽广衣袖下也只有手臂上阴影绰绰一块红痕,看着像是飞溅上去的血痕,又像是朵花似的。

妖物的名字大多是自己取的,或是化作人形入世时先见着什么人就问人家要个名字。这一位成妖时间太早,给他取名字的那位大俗大雅,只讲人生自是最是心随所愿,佳庆喜乐,叫佳乐就好,至于姓氏,恰好眼前一家酒肆挂出个张姓酒幡,那就是有缘分,跟着姓吧。

张佳乐嘴里被塞了半块糕饼,腾不出口来骂人,细嚼慢咽吃完,这才回过神来,先词汇有限翻来覆去骂了人几句,紧跟着怒目而视,怒斥叶修从哪搞的他的东西。

他的东西自然就是适才叶少卿随手一丢进嘴的。

这问的有点没道理,叶修却谨慎非常,小心翼翼挨着问起来,从刚才吃的什么到早些时候摔的谁的东西,又慢慢问道前几日。

张佳乐起先还记得,到后来眼神一空,露出些抱歉神色,不好意思摇了摇头。

时间越久的便记不住,刚才发狂模样也只隐约记得一点。

妖物到了时间自然和人一样,天人五衰,记不清辨不明,到最后消散无形,没什么不对的。

他先真情实感道歉,伸出一只手来覆到叶少卿手上,想了想,语气又欢快起来。

‘你看,我总记得你的,老叶你这忒不要脸的劲儿我能记到死好吧。’

 

 

叶少卿有那么点笑不出来的意思,他这位相好归根结底是草木化形,滇南谷中一株葳蕤花树,几朝几代的人都在树前祭祀,活祭不少,倘若有人犯了规矩,也在树下就地处决。

时日久了,这一株花树于血骨欲念中生出灵识,渐渐修成一只妖,天地精华可用,人血精气亦可用,早些年也被各路能人异士追着逮了一阵,是个说不清正邪的玩意儿。

他倒是觉得都无所谓,天生地养,看什么都新鲜好奇,到后来遇见个不着调的捉妖道士,一来二去对上了眼,也就欣然结一段姻缘。

 

叶修讲我去滇南看了你那棵树,长得挺好的,你这毛病应该还有得救,你看刚才喂给你一点不就好了。

张佳乐恍然大悟,愤而掀桌,怒斥我就说觉得哪不对,你怎么有我的跗骨花,而且还是个开了吸过精血的!

他说完还有点心虚,讲还带着点死气,你不是去杀妖了吧?

 

张佳乐花树化形,跗骨花是他的东西,落到寻常妖物身上一经催发即可饮其气血,将妖丹中修为悉数取用,最后散做血雾归还己身。

这一招有些不太厚道,他不常用,谁知这次京城中出了事,叶修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他身上。

那时候张佳乐不在京城,去了哪叶修也不知道,妖物大多有自己脾气,他们两个过的也不是日夜欢好的日子,出了事叶修查出和他有关,出京找人,在往滇南的半道上把人截住了。

张佳乐那时便有些神思昏沉,认人认的不清楚,险些伤了村民,叶修找了就近一处银匠铺子,浑身碎银也就够打这么一粗制滥造的镯子,亲手刻了符箓,好歹把人的妖气先压下去。

一个大妖,又是个嫌犯,怎么都不能随便往京城里带,还好入城前遇到李轩,正巧李轩家的‘贵人’出了事,索性放一块治。

至于这位贵人如何不能召请太医,倒也不言而喻,本来就不是人,也用不着人间的大夫。

 

世人都讲轩王府邸这一位贵人名字怪得很,容颜出众,只是冷清了些。

张佳乐半靠在石榻上上下打量,回过神来和叶修说是好看,鬼修改不了样貌,生前生后都一个样儿,阿策生的好,就是有点凶。

叶少卿对旁人没什么兴致,安顿好自家这一个相好就要走,临走时又忍不住转回来,重新把门上符箓多加两道,和层层密密鬼阵相映成辉,不知是防里边的出来,还是怕有人进去。

 

王杰希回宫彻查,李轩不帮忙也不添乱,只跟着来回转悠,倒是找出来几位名薄上原本报了出宫的不见人影,两具白骨不往阴司送,暂且想办法搁在别处,李轩笑着说王大人这是怎么了?非要把晦气东西放身边?

王杰希看着李轩,到也不只是说给他听,只讲自己现在谁也不太信得过。

 

翌日叶修觐见,阴司众人入宫前势必要过照妖镜,验明正身,这才能入殿面圣。

叶少卿入宫向来省了这道手续,是今上给的权,但这次叶修一入宫就见着杰希带人拿着照妖镜候着。

叶修倒也不生气,随便去照,照妖镜里他还是个人样,杰希站在边上看了一阵,到最后也不过说了句略有冒犯,叶少卿海涵。

叶修记仇,呵呵笑着打量王杰希,再不多言。

入宫按理说要去今上的寝宫,但是杰希带他先去了夹城,尸骸早就清理过了,宫墙上的孔洞却一直还没补好。

那边也一直守着人,老叶还说你这不是拾掇好了,我来看什么啊

杰希讲当时轩王爷拿了一样东西走,我没多想,只不过后来清查宫人时突然想起来一出,有花必有因果,既然开的出花,那最开始是谁播的种呢?

叶少卿便笑,说妖物嘛,哪来的和人间似的。

 

 

当时埋了两具骸骨,都是放出宫的宫人,被杀了之后入宫的新人也没有长得一样的,李轩拿走跗骨花,就连死的小宫女是否非我族类也都不清楚。

虽说天下浩荡,却也只有那么几块好地方供人休养生息,有了妖物,人自然就住不下去。

归根结底人妖殊途,别忘了本分。

王杰希说的不避讳,叶少卿听得也坦荡,就笑,说你废话这么多呢,大眼儿,你都说这么多了那你肯定是查到什么了,直说呗。

杰希讲我无权查阴司名录,但是我可以查陛下的起居注,也自然可以查多年前的卷宗。

早些年,今上即位前也有这样的花开在宫中,只是没有白骨,也没有人失踪,当时的宫人以为是吉兆上报,这才记了下来。

叶修哦了一声,没讲话,杰希说这是你们大理寺阴司的事情,你当然知道,那你应该也知道这种东西不是普通妖物才有的,这一位也在缉妖司的册本上,但是这一页你藏了。

叶少卿就笑,说怎么是藏了呢,那是正大光明撕了的啊。

杰希逼问那你自然知道这妖物是什么,你和他又有什么关联。

 

 

红墙琉璃瓦,身边人也不少,叶少卿坦荡利落,无不可与人言,直言道:相好啊。

杰希神色一刹震惊,叶修倒是很坦然,能让我护到这个份上自然是关系特别,不然凭什么?

杰希还要讲,被叶修拦住,直说这事有蹊跷,人在我这,但是不能给你,阴司办案也不用金吾卫来查。

杰希沉默一下,说那金吾卫一定要查呢?

叶少卿一笑,讲那也轮不到你,阴司明面上归在大理寺,我是大理寺少卿啊,归来倒去的,还在我手上。

 

王杰希只是气,但又骂不出来,只能带叶修去面圣。

今上是李远,两位叔父一位李轩一位李华,同辈兄弟只有一个李迅,还被先皇出继给了李轩,身边兄弟亲缘凋零,对后宫也不怎样上心,至今未曾有过皇子。

李远见了叶少卿神色恹恹,说最近不舒服,一直生病,但是病有点怪,所以太医没办法。

所以这次召人入宫,也是说带个阴司的大夫过来诊治。

叶修领了旨立即去找人,杰希一直等着,只是大夫一来他脸色便突然不好。

这一位到也是个熟人,方士谦。

入宫的时候照妖镜还是要照的,但是镜子里云山雾罩的看不清,这阴司的大夫虽是人身,却又有了妖血。

方士谦说是进来看病,不看今上,却一直盯着王杰希看。

王杰希脸色差得很,连远远站在殿下的小宫监都决出不对劲儿来,不着痕迹远远站开。

 

今上说胸口窒闷,到夜里只觉得痒,所以方士谦要看一眼,层层叠叠金贵织物剥开,才发现今上皮肤上长了红疹,不算明显,方士谦看了一阵,突然神色端肃,让人把照妖镜寻来照一照。

在那扇素日里照人总一片云翳的镜子这时候骤然清清楚楚看得到李远胸口是空的,心脏上有枚小种子,正蔓生枝桠。

方士谦挑起嘴角,笑的倒是很赤诚,对着王杰希轻轻点了点头,眼熟吗?

王杰希神色一泠,认出是夹城中见过的一模一样的东西,跗骨花,那自然要和张佳乐也有干系。

这瞒不过去,不如直说,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叶少卿叹气,对着王杰希有气无力抬了抬手,虚虚行了一个礼。

出去再说。

病还是要治,方士谦只能抑,不能除根,这东西没什么药到病除,只有个你死我活,要么追根溯源找着根,要么想别的办法。

根还关在轩王府下头,几个人神色各异,一起把这条路给堵死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别的办法。

方士谦眼睛一抬,不知道是不是算计好的,十分坦然又带坏地看了一眼王杰希。

‘要么就找当年关湖底下那位啊。’

李远就一愣,说关着的?哪个?

方士谦狐疑,险险脱口而出,不就那位?您当年的那什么……太傅?

李远还要问,被叶修拦住了。

叶少卿讲陛下暂且好好修养,明天我们就带人来除根。

李远精神不好,不再问,他们几个鱼贯而出,方士谦路上想要开口,奈何王杰希走的太快,直到宫门外才肯转过身来正眼看人。

 

王杰希废话少,只逼问方士谦说你不是死了吗!

方士谦扼腕,反问道:啊?我说过?

杰希简直气死。

方士谦看人生气才笑,说当时是死了啊,心死也是死对不对?但是今天见着你,觉得还可以苟且。

 

他们俩系出一门,早些年都是林杰的学生。

林杰这个人有趣的很,一直觉着有教无类,不仅收学生,也藏几个小妖物,那时候王杰希记得清楚明白,方士谦真是个人。

后来皇家出了乱子,林杰就死在妖祸上,王杰希没来得及回护,就因为这个对妖物怨根深种,从不手软。

这怨气头一份自然是给了当年涉案最深的喻文州。

 

方士谦那时候在钦天监,闲差,杰希却已经进了金吾卫,追捕喻文州的时候境况危急,刀剑无眼,王杰希没顾得上,方士谦替人挡了。

 

病榻上方士谦问杰希要是我好了,你和我走呗,别留在这了,多没意思啊。

王杰希只讲闭嘴,会好的。

这有那么点自欺欺人,方士谦到最后没好起来,王杰希只当人是没了。

现在方士谦能喘会跳的戳在这,到底瞒了多少交待多少都不好说,怎么也欠个说法,叶少卿见状不对,顺水推舟自己先回去了。

 

 

方士谦亦步亦趋跟着王杰希,杰希又气又急,想去阴司盯着叶修看能不能找到张佳乐,但是又惦念方士谦究竟如何死而复生,行事犹疑,倒是方士谦和之前一样给他出主意。

方家的二少爷讲你可别啦,就你现在这样去了大理寺见了喻文州,别再搞出个什么人命官司来,不如去我那缓缓。

杰希一急之下口不择言,说你那?你坟头吗?我每年去祭扫就那么一个土包,你还有什么别的地方?

方士谦就一下笑开,说,你看你这个人啊,明明那么想要那么喜欢,你怎么就不能说呢

杰希有那么点恼羞成怒,方士谦一下拽着他,讲今上不太对劲,你来,我和你讲。

去的是林杰的旧宅,林杰方士谦接连出事,往后王杰希再没来过这,这时故地重游,难免有些心绪难平。

一应摆设都是旧物,方士谦倒是不急着讲别的,先说自己现在也算是个半妖,当年是受了点罪,但现在过得还挺好。

王杰希闭口不言,方士谦兴致勃勃讲故事,说当年方家老爷子处处留情,方士谦打小就有那么一半妖物血脉,当时死过一遭,濒临绝境时倒是靠这点妖血重活了一趟。

他讲的过于细致,重生为妖这一段恨不能一字一顿再贴几张画到人脑子里,讲到最后口干舌燥,凉茶一盏索性直接灌了下去。

王杰希这时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把摁住方士谦,他一直还记得方士谦之前就熟稔医方,这种冷茶冷酒从不肯碰,这时候倒全都不在乎了。

方士谦也看着杰希笑,说你看,你这不也看不出来了,做人和作妖差的大着呢。

杰希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时惊恐,险些握不住那只骨瓷杯。

 

另一边叶修赶着回阴司找喻文州,见面也没什么废话,直言完喽明儿你进宫给人看病吧。

文州还笑,说不是看病,是除妖吧,那我去做什么,你把张佳乐带过去不就得了。

叶修平时总是个懒散没精神模样,这时候挑眉一笑,平白笑出来几分温柔缱绻气来,黄少天青天白日里见了鬼一样生出一层鸡皮疙瘩,跳到喻文州身后去了。

叶少卿神色暧昧,字字真诚,讲那不是张佳乐不欠我的,又是我相好,我得藏着掖着一点啊?

喻文州跟着笑了笑,语气轻飘飘的,瞳仁儿天光下头看着和蛇似的,一条线,就那么一眼,骤然又消散了。

当年乱起来也不是我一个人搞起来的呀,喻文州讲话带了点南粤腔调,平白多了点委屈。

叶修不理他,喻文州也只能叹气,侧身和少天说了几句,少天一提剑,笑嘻嘻出了门,刚出了门就没了影儿。

这人惯常纨绔行径,出行能不用这些妖招就不用,这时候都不避着人,显然是不高兴了。

等人走没影叶修才和喻文州搭话,讲那算我欠你个人情也行,你也别惦记王杰希那块镜子了,直接问吧。

 

 

照妖镜自然能照出本形,叶少卿照了百八十次,里边还是他。

阴司里做事的总要和妖物有点关系,平白戳着这么一个人倒是有些奇怪,好奇者时而有之,只是谁也找不出破绽来。

喻文州低头敛了敛袖口,肌肤上的蛇纹已经消散干净,他现在看着不过就是个苍白瘦削的普通术士模样,连用词都客气而有分寸的很。

想问问叶神还记不记得今上继位的事,喻文州把算计摆到明面上,当年掺和进去的可不止我一个,当然想拉个人一起垫背不是。

 

当年今上——也就是李远继位时并不太平,是沾了血的。

先皇兄弟多儿子少,兄弟们还正值壮年,自然十分放不下心,仅有的两个儿子还要往复算计,把李迅出继给自己兄弟李轩,断了坐拥天下的心思。

两位兄弟一个李轩,看起来不问朝政,另外一位李华却总有那么些不臣之心,先皇一直忌惮防范。

也不知道是不是思虑过重,忽而就殁了。

这一来到底谁坐在九五之尊那把椅子上的事儿就出了点变数。

 

李华要争,李轩平时不声不响,这时候却突然站出来帮着李远,先皇在时偏信妖人,李远的太傅里也有一个喻文州,这夺嫡戏份一上演,妖族自然避不开祸端。

这场兵祸牵连甚广,李远继位后讳莫如深,史官也只能云山雾罩记上几笔,李华被迁到楚地做侯王,李轩倒是带着李迅留在京中。

只是李远原本的太傅喻文州,却被一条妖言惑众罪名下了死狱。

 

这一场兵祸妖族涉险的也不少,这时候看起来倒是和张佳乐也有关系,喻文州问起来也不过分。

叶少卿叼着烟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响后有气无力挥了挥手,把喻太傅随便打发了。

‘这人情我觉着不能这么算,要么还是先欠着吧。’

 

 

 

翌日文州入宫,王杰希精神不振,面上疲态都懒得藏,照妖镜照旧搬了出来,喻文州坦然以对,镜面由浑转清,照出来一具枯骨。

王杰希看到也是很诧异,喻文州神色如常,对着王杰希叹气,讲你看方士谦都有心机自己设个障眼法让你看不到,我这么坦诚了都给你看我本相,你怎么还总觉着我不是个好人?

王杰希骤然一口气梗住,觉得这人早就该直接搞死,何必放出来殆害。

 

 

入宫繁文缛节向来多,李远看到文州有那么一瞬间恍神,文州就笑吟吟看着,行了一个异常古怪的礼。

李远揉额头,说这位阴司的朋友看着略有些眼熟。

喻文州不做声,李远疑窦丛生,却也不好失了身份再问,倒是站在一旁的老宫监神色惊恐,似是想起什么,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喻文州。

老宫监年纪大了,说话都压着嗓子,气声一样,只是来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缓缓倒了下去,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大蛇缠绕住,慢慢绞紧。

治病自然不能见人,小小一间宫内耳室,人也只有他们几个和一位太医,现下这位太医冷冷清清站在一边,看都不带看一眼这边的热闹。

叶修打量一下,张新杰,加起来门外的御前侍卫都没这一位太医能打,实则居家旅行杀人越货良伴诤友。

上位者总有点自己的本事,李远屈起手指婆娑一下木椅上的花纹,把那点忐忑不安掩了下去,客客气气开了口。

劳烦先生。

 

叶修手里的千机伞撑开,无风自动,挡在门前。

看着不过一柄大伞,撑在那里时却有了遮天蔽日之效,房间内一霎恍若夤夜,只有案上的夜明珠莹莹发光。

 

喻文州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李远胸腔似是透明,心口那朵花与前几日并无差别,仍旧只有花苞,枝叶微颤。

喻文州沉默了一下,有点不太高兴的叹了口气,目光在王杰希和叶修身上转了两圈,问了个看起来很没意思的问题。

他说您两位哪一个和少天关系好一点?

王杰希楞了一下,叶少卿闻言笑出声,讲那肯定是哥。

喻文州又叹气,讲那我这条命暂且交托给叶少卿了,可别让我死在外头。

 

文州治病的办法也是比较特殊,他是把病因引到自己身上。

看起来就颇为诡谲,像是直接手开膛破肚伸到李远肚子里,把花掐出来。

花茎上还带着血,李远惊呼一声,那点声音都被千机伞罩在里边,外头一点不露。

喻文州反手将花往自己胸口一压,花即刻入体,王不留行上嵌的那一小片照妖镜忽而崩裂,看得出来跗骨花入体之后生根发芽,花苞几乎顷刻间就到了要半开的样子。

 

喻文州脸色不太好,叶修过去把人撑住,有那么点意外,问了句就这样?

李远失血,自然面色差得很,张新杰上前医治,喻文州紧盯着李远看,轻轻摇了摇头。

‘才开始呢。’

 

皇城上骤生异象,宫中四方镇守似乎都出了问题,以宫城为首,京城渐生云翳。

叶修没料想有这么大阵仗,倒是片刻不停,拎起喻文州就走,王杰希自然留下来护驾,倒是管不着他们。

老叶带文州出宫,门外就是提前做好准备的马车,上边密密匝匝覆着符咒,和之前张佳乐手上的桎梏相同,能压住些妖气,所以文州进去也会安稳一点。

雾霾愈重,街市上有人出来看热闹,也有人早就躲了起来,车疾如流星,只看得见叶修一支烟杆颜色明明灭灭。

都说四方镇,其实当中还有最重要的一方镇守就是天子,这时乱成这样,怕是天子出事。

叶少卿在车上讲喻文州你这治病怎么和要命似的。

喻文州没什么精神开玩笑,声音也虚弱,只讲哪能,这是救命。

叶少卿不再多言,回大理寺的时候也不再管那些规矩,直接从正门创了进去。

阴司地面上不过一出二进小院子,地下却阡陌纵横,遍及坊市,是一处倒影城。

喻文州先前只在地面上,叶少卿没让门认人,下不去地下,这时情况危急,也就默许文州也能进去,在马车上扯过文州手臂,在手腕内侧用烟杆烙了个阴司印鉴。

马车直接撞入阴司院中一处假山,睁眼时已是不同风景,无日无月,只有明明荧光烛火,睁眼看时正是倒悬的大理寺门前。

 

 

少天早就等在门前,直接从马车上把文州扯下来带走,理都不理老叶。

叶少卿在后边喊我的人呢,少天回头丢了个镯子,正是当时叶修锁住张佳乐妖气的那一只。

 

实则少天被文州支出去就是要守在城中,四方镇守动摇,妖气大炽之处必有大妖,无论是不是张佳乐都最好带回来。

少天一路急行,叶修跟在后边,到了地方惊觉张佳乐已经在里边等着,神思清明,见了他还有余裕笑了笑,只是身上伤痕累累,有大半是冰雨的剑伤。

妖花要斩草除根,到底是见了正主的东西,花叶都簇簇发抖,喻文州妖相频显,狠命抓住黄少天手臂,留下到血痕来。

张佳乐没等人再开口,是他自己的东西,当然知道怎么着,跗骨花骤然一颤,在喻文州胸口消散无形,花枝都化作血肉还了回去。

 

黄少天神色稍霁,叶少卿看过去,这两位身上伤都不少,怕是实打实打了一架,谁吃亏显而易见,张佳乐妖力折损又脑子不清,大抵是被少天的冰雨伤了不少。

张佳乐自己倒是不在意这些伤痕,他神志清明,再见到故人时就分外不同,对着叶修展颜一笑,抬手打了个招呼。

‘在呢?’

叶少卿站在一边没奈何看着他,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只能反问一句,‘我谁啊?’

张佳乐沉默半响,先后退半步,后忽而长身而起,促乎间到了人眼前。

离得近了便什么都看得清楚,叶少卿没躲,唇角在人耳垂上若有似无地蹭了蹭。

张佳乐叹了口气,十分放心,这次笑的愈发真心实意起来。

“叶修,是你个混账王八蛋啊。”

 

他骂的真情实感,黄少天也听得十分熨帖,喻文州环顾四周,多问了一句还有一位呢?

黄少天和张佳乐面面相觑,两个人面上都有些难言之意,最后倒是黄少天捂了半边脸,声若蚊呐一般嘀咕了几句,顺手往屋内一处屏风后指了指。

 

屏风后轩王爷府中那位贵人正被这两位掳了回来,倒还没清醒,只被裹在一卷锦被里扛了回来。

 

我都跑了,留他一个人多不好意思。

反正都见了人,张佳乐那点不好意思都丢到一边,振振有词。叶修叼着烟感含糊笑了声,不亏,李轩扣着你这么久,我们怎么也得扣他一个人才成。

喻文州闻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少天,问道:我们?

叶少卿这回是真累了,叹气讲喻文州你这人心眼太多,心眼多容易早死知不知道?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要算计一下。

喻文州露出个命悬一线般笑容,声音低得很,却让人都听见了,他讲叶神,耍心眼的又不止我一个人,我可不能死,当然要多想一步,只有能和你立场一样,这才能多一步喘息。

 

四方镇松动到了这般地步,世人都说是原本被妖物所害的那一处出了问题,却不知其实四方外尚有中宫,中宫出事才生乱。

 

最中间的镇守是个人——血肉之躯,当朝天子——新天子继位时告太庙登泰山,一朝一代的把这点平安镇守的东西传下去。

天生异象要么是亡国之兆,要么就是最中间的人出了问题,可这问题偏偏在病治好之后才有。

 

跗骨花吸食妖气,许是九五之尊人皮下也不过一只妖物。

 

喻文州说起这些时神态平和,叶修听到最末时瞥了眼坐在一旁张佳乐,顺势把人一只手捞在自己怀中,按住了命门。

‘你这话当可是妖言惑众,真当我不知道啊。’

 

张佳乐的东西除了他自己也只有叶修最清楚,那些花本就是汲取妖气滋养自己的东西,花开时修为散尽,命丧黄泉。

可是天地间花叶轮回,这花能开,自然也能种下去,正直盛年的妖花带着妖气被植入体内,由着妖气一点点浸润,等到最后时光倒转般花成花苞,最后变成一粒种子,寻常血肉之躯也就平添了妖气,算是成妖了。

莬丝子,槲寄生,什么都好,这东西能把宿主的精血妖气吸干化为己用,是个倒行逆天的法子。

 

原来张佳乐失智虚弱也不过是一直被这一株妖花吸去精力所致,如今拔了根桠自然神思清明,而原本要生生成妖的人也因着这一出再不用遭罪。

功亏一篑,喻文州听到这时总算放心一般笑了笑,补了一句,百花缭乱木本成妖,自然不会和寻常妖物一样陨亡,这势必是有人在期间动了手脚,妖花收束的太快才出事。

 

那就好办,叶少卿叹气,你猜这人谁啊?我猜一个,你猜一个,你先说呗?

这等罪则是要命的,喻文州哎呀一声,十分惋惜,十足演戏。

那我说个王杰希吧。

 

 

 

 

有的人,也不对,有的妖物,天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动刀枪不合作的款,叶少卿自诩最讨厌动武,这时候看了一眼黄少天,再瞟一眼喻文州,刚想把千机伞上的锋刃收回去就听着边上一直安分听书的张佳乐突然咦了一声。

这位泰山临崩只当见了个西洋景的人物这时候生出一点见着新鲜的乐趣来,抬手一挥,往几人中间画出一幅图来。

 

图画全是植物根须所铸,叶修倒是一眼看出那就是长安一百零八坊的模样,而其中几处渐渐开出细细小小红花,弱质娉婷,细细长长牵出一脉花枝,都往大理寺这边牵着。

而不远处的宫城原本是一团杂草,此刻却逐渐根叶明朗,显出各处宫殿地貌来。

 

四镇破了。

张佳乐兴致勃勃指了指,我之前进不去宫墙,这次也能见着了。

 

话音未落,阴司地下骤然铃声大作,引路铃声音凄厉,皇城内出了事才有这样预警,四方镇撑不住,这长安坊内的妖物就蠢蠢欲动。

 

冤有头债有主,叶少卿没吭声,扯着人站起来,我入宫一趟,你们几个自便吧。

他转身便走,把这群幺蛾子都留在了下边。

 

敢在今上身上动手,那便不是寻常人物,思来想去这皇城中几笔烂账都是他们自己搞得,叶少卿只觉得麻烦,算计来算计去的,还不如妖物有点良心。

他不常冯虚御风,所以撞到人时便十分坦荡,可用技艺不精做借口。

 

李轩正是被撞的这一位,实在是太巧,即便这借口看上去算是那么回事,也实在是心知肚明就是故意的。

轩王爷摆出一张勤勤恳恳脸,讲到何必呢叶少卿,我扣你相好你扣我相好,大家各退一步嘛。

叶少卿闻言大惊,道:什么意思,现在是你相好在我手上,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啊?

李轩被一句话噎住,半响不能出声,只好干笑,皇城中最高一处正是浮屠塔,两个人站在塔尖上吹风,看着王杰希在下边勤王护驾。

 

你说做妖有什么好的?李轩起了个话头,说是比人活得久吧,但是前半截修行也是个麻烦,千百万个里头才出一个妖物,就算修成了也没个人样,还要借人皮。

活得久啊。叶修一笑,千秋万代,轩王爷。

李轩转过头去看一眼叶少卿,含糊着叫了声叶秋。

王爷叫谁呢?叶修好奇瞥一眼,风大,吹着了吧?

李轩又叹气,坦白道好好好,当年利用张佳乐的是先皇,他想要千秋万代一脉相承,自己是来不及了,就把妖花种到李远身体里,妄图把人变成长命不绝的妖,这样万万年天下就都是李家的了,只是这时候我想说的倒不是这个。

李王爷遮了遮眼,宽袍广袖一身黑,穿的像是个无常鬼,连说的话也都死气森森。

‘当年皇城动乱时所杀妖物众多,这些怨气都被四方镇镇着,这时候镇守也破了那怨气化形,怕是要有屠戮生灵,还望叶少卿不计前嫌帮个忙吧。’

 

以宫城为界,城外一片林木中忽生鬼啸,地面上白骨涌动,拼出一只怪物来。

李轩只觉着眼前一花,叶修就没了影子,这位所谓的闲散王爷满目疲色,嘿嘿笑了两声,也跟着从塔尖上跳了下去。

 

阴司自当迎战,黄少天跟了出来也就算了,编外一个喻文州也要凑热闹,连张佳乐都要一开始做壁上观,等到叶修几要被妖物所伤时才兴高采烈动手。

叶少卿奋战间隙分神一想,觉得自己这位相好实在是没话可讲,十分贴心,十分可爱。

 

这一战折腾的久,怨不可平,未了反而以怨为镇,借着方士谦从宫中王杰希手下连哄带骗拿来的照妖镜重设镇守,以怨止怨,封的结结实实。

轩王爷推得一干二净,把远在楚地的另一位王爷李华当成罪魁祸首,鬼阵一开,溜的比谁都快,说是要立即处理政务去。

 

看似是个圆满结局,喻文州功勋卓著,免去死牢之苦,和黄少天一并化入阴司服役。张佳乐谁也管不着,妖物不得入京的规矩一直都有,他呆了几日就要走,叶少卿送了又送,索性又给自己请了个探亲假,把人送到滇南又到东海滨。

 

末尾一处彩蛋,照妖镜上起了塔,今上病了几日便又临朝,可惜轩王府的贵人似乎还病着,大理寺日日勤勉,只有叶少卿一个不好好干活的。

阴司地下一处房间内,叶少卿自己住的有些乱,正把千机伞放在一边,伸手抽一本志异来看,无意间照见身侧一处镜子,里边的影子却和他截然不同。

镜子里的人音容笑貌与他别无二致,正端端正正坐着,叫了声哥。

叶少卿书页翻开,正巧压着双生一章,手边无酒,只有一盏白水,堪堪往镜子边推了推。

镜中一只手立即将水取走了。

叶修低笑道,叶秋,照妖镜封住了别的,自然就把你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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