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偏安

念去去,千里烟波

【叶乐】 醉死梦生

 *  合志解禁,感谢大家的爱与付出

*   娱乐圈paro,有且只有叶乐

 



醉死梦生

 

 

佛偈有云,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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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六月,炎夏迫近,草木长成,花叶葳蕤间凉荫喜人,正算得上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

春来多雨,山间一道溪流渐成气候,夜来更深露重,午时太阳一烈,山谷林地便里生出浅浅一层瘴气,乍一看云雾缭绕,树藤花海都隐在其中,平白无故多出几分世外桃源之感。

只不过这一处谷地花开的实在是太好了些,从山脚一路热热切切喧闹到顶,大片山杜鹃色烈如火,仿佛生出精魂,把一片世外山林硬生生烧灼出妖邪气。

好山好水好风景,可惜寻常人没这些时间细品,不管是佛祖当头还是妖佞伴眠,都要朝九晚五搵食——更何况此时此刻,“闲事”当头。

浓密树荫下藏着一辆保姆车,车窗仔仔细细贴了防窥膜,远处还隐隐见得几个壮硕场务在精神百倍逡巡,几个人面色阴沉连话也不接,搞的这一带只听得到脚步窸窣声和虫鸣鸟叫,气氛紧张到近似诡谲,好似正要杀人越货,分尸埋坑。

车外烈日暖风,车内冷若冰霜,门窗紧闭把冷气和烟气都锢在里头,空调制冷几乎要把满车绵延不绝的烟气都冻出形状来。

“一命抵一命。”楚云秀指间夹着烟,指尖不知是用力还是冻得发白,在烟雾缥缈间冷冷一笑,“都是做鬼,我还怕他?”

“不至于,真不至于。”李轩冷得哆嗦,恨不能把车上窗帘扯下来裹身上,苦口婆心劝导,“咱们这圈,好的时候念一声,不好的时候当四声。唉,别那么要脸,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什么坎儿就都过的去。”

锡罐里的烟头都冒了尖,楚云秀眯眼一笑,把烟蒂直接按熄在价值不菲桌面上,抬手点了点对面。

“那行,你上山平乱,我下车见官,干不干?”

车上一时静谧宛如事发当夜,半晌后,李轩气若游丝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姐姐,我的好姐姐,咱要不再商量商量?要死一齐死也成啊。”

楚云秀不耐烦起身,抡起身边足可做凶器手包推门便出,高跟鞋在地上狠狠扎出两个坑来,可见去意坚决。

“李轩,山上最难搞的两位孽障里,有一个可是你家的。”

阳光猛烈,万鬼遁行,李轩脚下一绊,追下车时被太阳刺了眼睛,忍不住闭目哎哟一声,孰料睁眼时楚云秀已绝尘而去,迅猛宛如开了三倍速,丝毫不给人商量余地。

场务审时度势,溜边从树荫里冒了出来拐到李轩身边,压低声音戏感十足发问:“轩哥,给您叫车上山?”

“嗯。”李轩有气无力点了点头,架了副墨镜在脸上,遮住一派视死如归表情,“唉,你戏挺足的,要不也上去做个前景演员吧?”

场务立即噤声,脚底抹油一路小跑去叫蹲在树下自己和自己打牌的司机,只剩李轩一人独立阳光下,昂头看向神鬼皆避的山顶。

能有什么办法?山上那可是出了人命官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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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内秘闻,但凡剧组开机期间有那么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日后必有爆相,所以一概意外都当是七爷送财,小打小闹,也没几个人放在心上。

山路泥泞,只能用三蹦子把人送上去,司机之前是上山挖草药的老乡,车开的再颠都不忘扯着嗓门宽慰坐在车斗里被颠的要散黄的李轩。

“不就是挖出来个棺材,莫放在心上!”老乡冲上一个坡,“老板,你是要赚大钱的。”

“鬼不可怕。”李轩扶着栏杆颤巍巍搭话,“怕的是——”

话音未落,三蹦子三条轮胎全都腾空,活蹦乱跳越过一条亘到路中老藤下了坡,加速触底,复又盘桓至另一条小道上蜿蜒上行。

“上个月打雷把树劈倒了,绕个路。”老乡淡定自若,还有闲心扯了烟叶子塞嘴里嚼,“老板刚才想说个啥?”

想把你祖上三代母系亲属都问候一通。

李轩一口气颠的还没倒顺,长句子都说不出来,只能两三个词儿往外蹦。

“一个月?这么久?”

“是咧。”老乡啧啧做声,“老板你这买卖歇了一个月,我就回家给小舅子开了三十天的车,昨儿晌午刚回来,忒老娘,还是咱工地上的伙食好。”

呵呵,李轩捂着心口想,这才是剧组怕的东西,非鬼非妖,乃是停工一个月不开机——大几百万人民币哪怕叠了元宝烧纸钱都能热半壶水,砸到等工的剧组里,连个灰都瞥不见。

山路崎岖,前途未卜。

李轩望向山顶长叹一声,看他今朝,谁能想得到当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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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倒数半年有余,大制作名导演老编导,加之从服道化到摄影都是顶尖配置,这部电影在一众生花中堪当惊天大饼,哪怕名字排在四番,也有数不尽名来利往。

主演未定之前堪比春秋战国百家下场,各路通稿昼夜不歇地发出去,营销号看热闹一般凑齐二十四套班子,名利场一时翻做报刊亭,登报不及的便伸手够头,怎样也要在墙外贴上自家一人两寸见方高清精修——试镜素颜照换做精修,实在不讲武德,只是此刻热度炙手,也就顾不得其他,蹭到一星半点火气也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这等时代戏定在民国,恰要讲一段老宅里新旧交替的故事,旧宅光怪陆离,人心也变换莫测,避世不出的男主人贪恋一时闯入他腐旧生活的女学生,后续如何一概隐在泛黄的画夹里,打开便化作飞灰,抵死不肯与他人知。

奈何剧组摆明了不差钱,除去过审备案时一段模棱两可文字再无其他物料流出,直到开机时媒体到场才拍到女主是寂寂无名新人。

资方真金白银在手,置景不肯敷衍,当真在山野林间寻了一处百年老宅,算来许是某位金主祖产,保存上佳,古宅自带旧日风情,随手一拍便可入镜。

媒体摄像机高高架起,把寻常开机仪式变作登基大典,似乎一掀红布便有三金影帝到手。导演魏琛声名在外,出来讲了几句场面话,又推女主做自我介绍。

新人女主短发着一身明黄色裙子,线条锐利,不怎样爱笑,言辞也干脆利落,并非众人所想明丽天真的美人,一时引起无数探究目光。

时至今日,诸多媒体才匆匆记下这位新人名字——唐柔。

这样女主角显然不符合之前众人绮丽旖旎幻象,有记者忍不住高声发问魏导这次为什么会选择如此有攻击性的女主?难道男主角并非惯来御用喻文州,而是另有他人。

魏琛噱头做足,但笑不语,只昂首往二楼看,于是众人一并引颈而待,相机频闪,做足山雨欲来气势。

老宅二楼上挂了做旧风灯,马口铁在风中轻晃,一只瘦骨嶙峋却骨节略微粗糙的手用力将门甩开,踏出一步,站到二楼的围栏前。

三方围楼圈出一处天井,阳光绚烂铺陈,他却只站在暗处,长衫空挂在身上,整个人瘦出一种长期自我折磨后的凶戾与阴郁,眉眼低垂,看人时漫不经心,是倨傲且毫不掩饰的目中无人。

唐柔站在楼下,挑衅而又明丽地笑起来。

“张先生。”

唉,彼时李轩混迹人群中,看着自家艺人出场,舒舒服服长长久久抒出一口气,率先鼓起了掌。

各路长枪短炮此刻恍若得了开火命令,快门声如疾风骤雨,挟风带雷送张佳乐走到楼下。只可惜这位妖物吝啬眼神,半点不珍惜好皮囊,冷眉冷眼站在一旁,像是原本就生在这古宅中却被意外唤醒的邪物一般,阴郁锐利,恍若失鞘利刃,凭剑风便可杀人。

格格不入,以至于多了些不情不愿的模样。

有几个记者已然在窃窃私语嚼舌根,李轩支棱着耳朵听,发觉这群人果然消息灵通,八卦已经从最先前张佳乐飞扬跋扈、只挑喜欢本子、运气算不得好总与重奖失之交臂,进化到了最近一桩绯闻——绯闻对象正是原本传闻中的魏琛御用男主演喻文州。

这都什么和什么。

李轩暗自腹诽,喻文州和张佳乐八竿子打不到关系。张佳乐此妖从影多年,剧里剧外向来带些疯癫气,一路角色都有蓬勃旺盛生命力,强烈到撕扯开大银幕奔袭而来,因此血雨腥风亦从不间断,绯闻从女到男,话题十足。

然而李轩做他的经济已有五六年,还从未撞见过流言中哪一位做了入幕宾客。

“各位老师们问问剧情相关的。”李轩凑到记者耳畔讲小话,“辛苦辛苦,等下请诸位喝茶。”

有人认出来这是张佳乐身边大经济,立即换了笑脸停了八卦,朗声问道还不知道剧中男主姓名,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啊?

一时间哄堂大笑,阴森气氛消减不少,魏琛笑呵呵冲张佳乐点了点头,示意他好歹开口。

满堂看热闹宾客,张佳乐却只俯身到唐柔耳边,姿态温柔缱绻,笑意却敷衍冷漠:“我是谁?”

“张先生。”唐柔语气一顿,坦荡迎向在座看客,“所有人都叫他张先生。”

众人一时惊诧失语,拍戏最忌讳戏中人与戏外身同名,怕的就是结局不好,以身代之。

那在这一局故事里,究竟是哪一位张生?

众人喏喏低语,全都挂起犹疑神色,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愈发将快门摁的更响些,好让李轩得了机会从人群中挤出去,嘱咐人把早已准备好的香案贡品都摆齐。

有助理递了高香,魏琛领头带着一干剧组人员焚香祝祷。开机香案讨好彩,魏琛从粤地来,更是深谙此道,插香时便分外注意,生怕香火断折。

一干人陆续敬毕,李轩特意瞥一眼,张佳乐的香笔挺挺立在案中,香烟袅袅直上青云,显然吉利的很,这才心满意足转身。

可就在他刚凑热闹跟着人群欢欣高呼开机大吉时,站在最末一位排不上番女演员却一声惊呼,把所有目光镜头会汇了过去。

魏琛插稳的那一炷香,忽而齐根折断,重重跌在香灰里。

开机如是,自是大不吉。

仿若是要验证这剧组邪的很一般,拍摄不到两旬,驻扎在宅邸中的场务起夜时忽而瞥见西面侧院一簇明亮鬼火,好不容易扑灭,却在那层层垒垒漆黑倒塌砖石中,起出一具漆黑木棺。

木棺半朽,露出里边一副白骨。

这白骨脆生生干净净,从头至脚,只余半边。

李轩被驻场制片楚云秀一个电话惊醒,心惊肉跳半晌,匆匆下狠手发利是,要封全剧组上上下下的嘴。

警察自然是要到的,好在骨殖陈旧不是新案,只用敛了白骨回去查验,虽然有些吊诡却不耽误拍戏进度。

众人忐忐忑忑再开机,却又出了大事。

这一次,是魏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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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宅匿在山间,主创们只得耗费两个钟头功夫下山住进附近酒店,魏琛不用司机,惯爱自己开车,却在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开出山时出了事,匪夷所思在毫无障碍的泥路上轮胎打滑,狠狠撞上一株古木。

导演入院,兵荒马乱中挖出棺木的密辛也无法隐瞒,一时风急浪大,剧组员工纷纷请辞,李轩和楚云秀急的上火起疹,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停工。

魏琛只是骨裂,却裂的蹊跷难愈,重返片场几不可能,而副导难堪大任,剧组每停一日,便是往水里空砸十几万的金银。

“要么咱们一块赔钱,赔光最后一条裤衩然后排队饿死桥洞;要么我做鬼去搞死那个闹鬼的。”李轩坐在执意要回广粤请神驱邪的魏琛病床前边,态度极好地商量:“魏导,您看呢?”

千难万难之间,魏琛福至心灵,保举了一位救苦救难的神仙,不动声色空降入组,地位之高资历之深,堵住一干唱衰之人的嘴。

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往后乍一看光明绚烂,康庄大道已然铺就,奈何现实中三蹦子猛地一停,险些把李轩甩进泥地里。

老宅朱门半阖,烈日下亦阴恻恻自带鬼气,司机兜里一把子烟叶都塞进李轩口袋,扭头就跑。

李轩站在门前,抬手又放下,心中默诵这一行要不得脸,凝神屏息,悄悄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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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鸦雀无声,半晌后听得到有人慵懒一笑,“不行,再来。”

张佳乐许是笑都没笑,李轩在门外只听得他八成是了只杯子,冷声问道:“你有病?”

是我有病!你们俩都好!

李轩促乎间推门而入,大声疾呼:“拍一上午大家辛苦了,不如歇歇?”

院内一众人都转过脸来看他,李轩心想多亏这副墨镜暂且挡住灼灼求助目光,也能算是半件铁布衫——有功,当赏。

碎瓷溅开,张佳乐戾气顿显,和立在监控屏后的人渊渟岳峙,一地白瓷在日光下微微闪光,倒是好看的很,而这两位互不退让,绝不开口,亦不肯点头。

李轩深吸一口气,默诵请神容易送神难,我不入地狱此刻也拉不到倒霉催的垫背,情真意切抬腿就要踏着碎瓷走出跨刀山火海的态势,“叶神,咱缓缓?”

监控旁的人忽而转身,年不过三旬,眼底却有消不掉乌青,身量恰当,愈发显得眼神锐利。

“唉,轩哥,别介,摔得多好看啊,多留一阵呗。”

朗朗乾坤,昊昊烈日,李轩却听得脑海间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震声而过,或许另一桩命案就在今日,当在眼前。

当初请来这位恃才傲物,视金钱如粪土的神仙——确实也因为和老东家撕破脸而被扫地出门险些背官司以至于身家不超过四位数却拿奖无数成绩斐然艺高人胆大的叶修叶大导——李轩险些去磕头烧香。

但许是磕头的时候高兴晕了,忘了神三鬼四多磕了一个出去,以至叶修进组之后和张佳乐水火不容,之前拍过的全都作废,一个镜烈日下过一上午,全都不满意,却又不说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再好的脾气也要爆,更何况张佳乐向来灵气逼人,从未被挫败到如此境地。

“顶唔住。”挂着2AD名牌的方锐不负助理导演之职,八百里加急送一条短信下山,满口和老魏学的乱七八糟白话,“再摄影落去要出人命!食官非!”

身边万物皆可做利器,如此场面,早晚和楚云秀山下警局相见,李轩背后生出一层冷汗,绝望无助看向站在另一端微微冷笑的张佳乐,内心只打出加粗加黑一行字幕。

时不待兮,天要我亡。

白瓷耀眼,好似老坟间翻出白骨,张佳乐嗤笑一声,忽而大步踏上这一地碎骨,直逼叶修面前。

李轩一颗心骤停,跨步上前就要拦架,却正巧窥见张佳乐凑到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声音太低,只看得到叶修眉梢一挑,没奈何叹了口气,用力往椅背上靠过去,十分精准抽走方锐拿在手里扇风的通告单。

“设备别动,先补几场群演戏份。”

叶导看着张佳乐笑了笑,竟然十分平和,“你去厢房等我。”

李轩瞠目结舌站在两人身边,顿时觉得这一地碎骨又好似山野间随处可见小花,清新可爱,见之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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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修缮齐整,其实大可住人,只是残棺枯骨鬼影恻恻,剧组也只特意拾掇出东厢来供人偶尔休憩。

厢房里有些简单家具,张佳乐戏装未脱,进门后先按开地上空调扇,又接了水转到窗边去看雕工精细窗棂愣神。

李轩知道他入了戏就有这样的毛病,一时半刻出不来,总要缓一阵才能把自个儿的魂唤回来,也就不去打扰,找个阴凉角落搬马扎坐下和楚云秀交流革命友谊。

山下警局出了骨骸法医报告,故人早逝于百多年前。楚云秀在警局内恨不能焚香祝祷,这人命官司久成书里的故事,就成了一段传奇,算不得一桩麻烦,余下只要稍作打点就是,重头戏可全部投到山上这对孽障身上。

“什么情况?”楚云秀连标点符号里都透着如释重负的欢欣愉悦,“有瓜吃吗?”

“现在还没有。”李轩偷瞥一眼张佳乐,见人毫不所动,才做贼一样飞速回信,“就是和叶神看上去有点过节。”

“这一行有几个和老叶没过节的?”楚云秀发自肺腑地评论,“有的话我现在就雇水军去冲了他。”

这话实在有理,叶导艺术生涯波澜壮阔,谁也敢得罪,是树敌的一把好手,所有人谈及叶氏皆是咬牙切齿,坦荡荡套麻烦的交情。

不过这么一个人片场要求再高,却从来不曾无理取闹过——或是说,从未像是现在这般有点故意找茬挑刺儿的架势。

“佳乐啊。”李轩放下了电话,实在是抓心挠肝地想八卦,“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

张佳乐站在窗边回了神,他为这一本戏下足了心血,将体型控制到可怖模样,往昔精神又忧郁皮相自是多了戏中沉郁鬼气,但凡下戏就爱往太阳底下跑,像是个着急吸阳气维持住人形的妖怪。

“我和你什么关系。”他逆光而站,整张脸表情都是模糊的,只有语气格外生硬,把李轩半截话堵了回去。

“啊?”李经济一时懵住,“咱俩的关系比寻常经纪人和艺人那还是……”

“旧情人相见,犯不着这么找茬。”张佳乐转身拖了把椅子过来,端端正正坐了下去,匪夷所思看了愣住的李轩一眼,“你不是问我和叶修说了什么吗?就这两句。”

适才积攒未下的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此刻齐声轰然落下。

李轩于雷声中浑浑噩噩地想,要不你们俩还是实打实地打一架吧,别总来这套了。

“佳乐。”李轩专业素质过硬,丢了水杯情真意切抓住这妖物殷殷嘱咐,“那什么,你要是和叶导晚上聊剧本的话过后千万记得知会我一声啊,我好让公关部起来加班,再和楚云秀借水军去。”

张佳乐被扯住半边臂膀,身子免不得向前靠,面无表情问道:“李轩,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和曾经被甩了的老情人上床的癖好?”

李轩一时懵逼,不知道是竟然张佳乐真的动过心震撼,还是原来还有人甩了张佳乐更震撼。

“不是。”李大经济口不择言,“来都来了,那什么。”

“就别走了?”

房门一开,叶修嘴里叼着根不能点的烟,似笑非笑接了一句茬,“咱俩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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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咱俩里,显然不包括其他人。

李轩识趣的很,磨磨蹭蹭东放水杯西摸手机,一步三蹙地往门口挪,眼风瞥见叶导已经没骨头一般瘫在自己刚才坐着的椅子上,抓住张佳乐那张藤椅扶手,用力把人带椅子往面前一拽。

“张佳乐,哥就问你一句。”叶修声音里带着笑,“你是真不知道自己问题在哪?”

张佳乐就着这姿势不动,挑衅一笑,向下弯腰到了与人呼吸相闻的距离,慢悠悠开口。

“你说呢?”

“你根本不爱她。”叶修斩钉截铁,给演员判了死刑,“你不是张生。”

镜头虚晃,无情人变多情种,加之后期各色剪辑,再平淡无奇一个眼神都能变作情深脉脉。爱与不爱,原本算不得什么,镜头里的东西不可信,是这天底下最胡诹瞎骗的缺德玩意儿。

张佳乐脸色一白,恶狠狠起身,险些带倒了放在边上的凉扇。

“关你屁事。”

他戾气顿显,凶狠狼狈宛如困兽,却绝不肯低头,把带血爪牙横在身前,伺机反咬,“叶修,你他妈有病吧?别把戏里东西当真不是你说的?”

叶修伸出手去想把人拽住,却只捞到了一把骨头,张佳乐瘦的动魄惊心,像是把内里的精血都耗掉了,只徒剩魂魄撑住一身白骨画皮,烧的颤颤巍巍,只差一点,就那么一点,就能将血肉化作荼蘼,开出惊魂动魄世无其二的花来。

“是我说的。”叶修坦荡看向他,语气放软,竟然有点哄小孩的意思,“现在我告诉你,这次你想演好,就忘了那些屁话。”

“你得是张先生。”叶导叹了口气,拇指在张佳乐腕骨上婆娑,轻轻揉散那上边刚晒出来的一点人气暖意,“你得是他,这戏才能活。”

顿了一刻,又补半句,“你才能好。”

老宅静谧,屋内阴冷潮湿,好不容易晒暖的温度很快就悄无声息消弭不见,张佳乐低垂着眼睛站在那,盯着叶修看了一阵,缓慢又坚定地把手抽了出来。

“好不好都是我自己的事。”他轻声笑起来,“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怎么没有?”

叶修昂起脸来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是导演,你是我的演员,我们总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们?”张佳乐低声反问一句,他分明站在阳光底下,这时脸色却苍白的吓人,周身尽失血色,咬紧的唇成了唯一鲜活亮点,用力到几乎滴下血来。

片刻之后,他忽而小小向后跨了一步,神色一切如常,简单点了点头。

“行,明白了。”

适才渊渟岳峙气氛渐渐消散,李轩由心如擂鼓转为心跳正常,轻手轻脚想要把跨在门槛上的脚再挪一步出去,早早逃离这是非地,可惜天算不如人算,世事总不能如愿。

叶修把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李轩一愣,下意识接住了,这才发觉是厚厚一本场记安排,难免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给他放几天假,调整好了回来找我。”

这个他自然不言而喻,李轩匆匆点头,终于放开手脚,一溜烟地先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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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人进组不代表就此与光怪陆离的娱乐圈就此隔绝,当今注意力经济时代,但凡吃这碗饭的恨不能日日把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往观众眼前送。哪怕是丑到了人,只要引得几声讨论,也可以敲锣打鼓算入年尾总结KPI。

张佳乐话题度在那,向来只有求着他的人,没有他求着上节目的时候,李轩把手里的资源过筛了一遍,挑了两个又不麻烦又省心的活动,既能刷脸又不怎样占时间,摆明了要让人好好休息。

这么一来二去,在山下灯红酒绿里打了四五天滚,就又要上山做山精野怪。

最后一趟航班落地时已是凌晨,耗走了一众代拍私生,保姆车来接的尚算及时,从机场到酒店少算还有一个多钟头,张佳乐几乎是上了车就开始睡,李轩看着人沉睡侧脸,双掌合十拜了拜。

好好拍完这本就放你大假。

李大经济内心许愿,虽然明知随后还有路演宣传一干琐事,还是咬牙盘算着给人休息时间,张佳乐这几年拼的太狠,弓弦挽紧过久,就总有刃极自伤之势,看得人胆战心惊。

眼前白光一闪,李轩吓了一跳匆忙睁眼,还以为神仙显灵,谁知一扭头就看到张佳乐掏了手机出来翻看,在夜色中屏幕亮的吓人。

“今天晚上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帮我把行李都搬到东厢房去吧。”张佳乐许是刚醒,声音还泛着哑,把额头抵在前边椅背上,窝出个极其别扭姿势,“床单被罩要那套常用的。”

“搬哪儿?”李轩楞了一下,片刻后恍然大悟,声音忍不住拔高三度,“你要住进那个老宅子里?”

“嗯。”张佳乐揉了下眼睛,扭头去看窗外风景,“住得近点,省的每天来回跑。”

夤夜更深,公路两旁漆黑一片万分寂寥,甚至于连隔壁坐着的李轩都没接茬。一片寂静中,他顿了顿,想来是自己也觉得这理由扯淡的很,只好把手机屏幕倒扣下去认真解释,“不就是张先生吗?我还挺想知道他怎么折腾自己的。”

“狗屁。”李轩闷了半晌,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叶修说的那些话就是屁话,你不是看他不顺眼吗?怎么就还听进去了?还要不要命了?”

张佳乐闻声总算坐直了,无所谓地笑了笑,“要啊,怎么不要。”

“那你作什么妖?”李轩破口大骂叶修,“入戏太深这事最忌讳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剧本没看完吗?最后结局那么不好……”

车内空间不算大,李轩骂着骂着声音就低了下去,几乎是毛骨悚然地意识到了,张佳乐想要的正是如此——他要做张先生,他要的那条命是戏中人的,不是他自己的。

“你疯了啊?”李轩声音有点打颤,拧开瓶矿泉水给人递了过去,“犯不上吧,佳乐,这部戏大不了就演个样子,以后还有别的呢。”

张佳乐从善如流接了过来,却只随意放到一边,摆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且顾眼前,想什么以后呢?”他放松往椅子里一靠,重新闭上眼睛假寐,“这次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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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剧组开工所有人都接到一份别致小礼物,男主离组四五日,剩下的人便多担些辛苦,这点东西算是赔礼致谢。

张佳乐趁着梳化间隙和身边人闲聊,他下山几日再回来,先前倦怠疲惫似乎一扫而空,有了一点活人气。

唐柔正坐在他身边,大方拆了礼盒,翻出包装精致鲜花饼来吃,倒没有那些女演员一口水也要计算卡路里的仔细。

“和我去云南尝过的味道一样。”她不吝赞美,“张先生有心了,从哪找的新鲜口味?”

“我是安宁人。”张佳乐笑起来,“小地方,离昆明很近,这些东西都算滇南特产。”

“乐哥一直送这个。”有几个熟悉的场务进来蹭冷气,笑着接茬,“都说好吃,市面上也没这牌子,是进组才有的福利。”

满室人一时都笑起来,有再讨一个吃的,也有打趣问怎么不索性开个厂牌起哄的,一片热切声浪中,李轩愁云惨雾鬼一样飘进来立在张佳乐身后,把揣在怀里的早餐盒子放到桌上。

“东西搬过去了,可安心了吧。”

唐柔正垂眸舔落在指尖上糖屑,闻言讶异昂起首来,“搬哪里?”

“东厢房。”李轩扯了把椅子坐下给自己倒水喝,谁知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就被唐柔下一句话吓得险些呛住。

“那挺好的。”女主角毫不在意再拿出一块猫哆哩拆开,“叶导前天刚搬过去,两人做个伴,不怕闹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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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统共就那么点地方,旧宅主人原本做了书房,一心只读圣贤书,只有一张窄榻,剧组刚进来的时候就搬到了外边,空出来好大一片地,堆满各色懒得挪动物件。

就这么不到三十平的地方偏要容下两个人,李轩盯着场务好不容易布置停当,又指挥人从外边搬了一架屏风进来,硬生生挤开两张单人床。

空间逼仄,屏风进进出出险些要把腿撞出淤青,李轩忧心忡忡左右打量,实在是找不到其他办法做缓冲带,只能寄希望于老天开眼,眼不见为净,还没等下戏就溜的一干二净。

 

张佳乐今日状态上佳,镜头流畅一条接一条拍下去,剧组收工时天边霞云如火,衬的整座老宅宛在火中。所有人都忍不住放下手里活计站着去看,他倒是心无旁骛站在监控器边盯着回放挑刺,翻来覆去三四遭,才终于和叶修达成一致,一起点了头。

场务欢呼拆台装车,值钱机器挪到二进院外的库房里,适才喧闹古宅霎时间冷清寂寥,阴森沉郁伫在薄暮中。

老宅子不好走电,只勉强拉了两条电线,余下一大片院落于稀薄日光中渐渐黯淡沉寂下去,恰似适才那一把火烧到尽头,徒留黑墙灰垣,把心事都敛藏干净。

东厢房里点了灯,张佳乐在灯下翻明日剧本,叶修挪了一面白板进来改分镜,两个人坐的极远,只留给对方一截后背。

明日戏份情绪平缓,显然是有人做过调整,重头戏被巧妙后移,像是平静等候,又像是赴死前的薄薄一本日历。张佳乐不置可否,只略微翻了翻,专注眼下这几场,他台词背的极快,阖了剧本就对着白墙上自己的影子对戏。

默剧最耗精神,时间久了,见白墙上黑影难免恍惚,不知对着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借了这一刻精魂。张佳乐兀自心惊,知道自己情绪走偏,匆匆起身想结束这一场,却在转身时听到耳畔砰一声脆响,继而猝不及防跌入一片浓稠黑暗中。

目不能视,触目所及的黑似乎有了实体,夹杂灰烬与腐草余味压迫而至,他只听得到自己心如擂鼓,脚步却不敢向前一步。

一片漆黑中,不远不近忽而响起轻微碰撞声,随之而来是手机屏幕黯淡光线,叶修的影子在半明半晤中被拉长变形,变得陌生而不可控。

“跳闸了,老电路晚上总这样。”

叶修声音总是带着常年沉迷烟草的人才有的沙哑干燥,此时却成了验明正身的绝佳手段。

“别动”叶修带着笑向他走过来,“我们出去把闸推起来就好了。”

张佳乐站在原地,轻轻舒了一口气,侧身让出一条道,“你怎么不开手电筒?”

“不能解锁呗。”叶修坦荡告知,几步跨到张佳乐身边,“摸黑捞了个手机,好像是你的。”

张佳乐一时梗住,十分无语接过来点了几下又交还回去,叶修接过来也楞了一下,半晌才笑着开口。

“那什么,你的手机,你摁亮了又给我做什么?”

两个人站在屏幕微弱光线中面面相觑,终于在那一点光又要陷入休眠时,张佳乐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地先走了出去。

“你不是都住过来几天了吗?总比我熟吧!”

 

推开门的一刹,他们都楞了一下,张佳乐脚步一迟,像是被摄了魂一样站在小径前不肯再往前。

夤夜月明,月亮边生了一围浅淡风圈,残云时有,勉强照的清这座藏了鬼物老宅。

那些白日里沉寂花树藤草入夜恍若得了精魂,在月亮底下微微发着光,虫鸣声断续,前院中天井在檐角坠了小小铜铃,隐约听得到锈迹斑驳的沉闷铃声,离得远些便恍若呓语——这宅院倒像是一时间带着百多年前主人家的残存气息,故梦重温,重塑孤魂。

“想什么呢?”叶修从背后猛地拍上张佳乐肩膀,把人推着向前走,“你不是想上厕所吧?”

张佳乐那点情绪骤然被抽离,匪夷所思挽起袖子开骂,“你有病吧?”

“你怎么骂人还是只会这几句?”叶修在星海树影中毫无芥蒂地笑出来,“多少年了,毫无长进啊张佳乐。”

张佳乐在关你屁事和你是真的有病吧之间犹疑不绝,终于敏锐察觉到问题所在。

“你跟我提之前?”他表情古怪转过身看向旧情人,又说了句旧话,“你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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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种种孽缘,皆有旧事前情。

早在二十郎当岁的时候,大家还揣着一腔热血穿梭在教室和各大剧组试镜场合里做梦。在这一点上演员与设计师别无二致——舞台设计怎么也算的上业内,离光鲜亮丽的幺蛾子们过近,难免被那一圈纸醉金迷里的光影影响上半分。

能挤得进去大制作就是有了立身之本,可惜这样的人着实凤毛麟角,更多同袍辗转流落在各个犄角旮旯的不知名剧组和揭不开锅的剧团里,活紧了什么都干,木工瓦匠裁缝抬手就上,蹲在后门吃盒饭的时候就是最有艺术家落拓气质的高光时刻。

时值毕业季,狼奔豸突兵荒马乱,演员大把,这种专业技术工种却少的可怜,早做准备的还能抢个把人来用,事到临头抱佛脚的就只能认栽,歪瓜裂枣里能捉一个都算运气。

哀鸿遍野中,叶修的闲散得意显得尤为令人牙痒,他硕士读了一半就办好手续跑去导戏,手头两部存货,有一本小成本的被资方看好,好不容易跑下来龙标,只等档期上映,时间宽裕到几近奢侈,恰好有大把时间点开校友群看热闹。

“实在没人了,我都把隔壁戏曲专业唱武生的林敬言骗来做武指。”

“吴雪峰你也好意思。”林杰素日里温恩尔雅都被死线逼得喂了狗,“我已经看你把他骗去上镜了!”

这边打的热闹,那边厢方世谦冷不防一声惊叹:“你们怎么这样,看人家老孙什么境界,现在都不着急。”

风向顿转,一干人等纷纷感叹起孙哲平行稳致远,实在是稳得恍如忘记了还有大戏这回事,距离汇报演出不过只剩两月,现下手头还是只有一个秘而不宣的本子。

叶导彼时还是小叶,热闹看的兴高采烈,拱火拱的却已经炉火纯青,转头去泡了一碗面,再转过来的时候惊觉竟然有人找到了门前。

不动如钟的孙家少爷仗着同是四九城里红墙根底下撒尿和泥一起长大的交情,提要求提的丝毫不客气。

“闲的没事干就来帮忙,正好看看人。”

叶修手里的泡面多出来一个酱包,索性都泡了进去,口味齁咸,正慢条斯理就着汤解腻,回话的时候也就有闲情多开几句玩笑。

“凭什么啊?哥去你那还真能捡着宝似的。”

“能。”孙哲平斩钉截铁,直接发了个地图导航都不好找的地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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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言之凿凿,加之以酱包吉兆,倒是有些让人心动。

叶修翌日上门时足倒了三班公车,停在一处濒临倒闭的地方戏团剧院门口,门前三蹦子自行车乱停乱放,大门都被占了半边,是个极为热闹早市。

“你是不是玩我。”叶修从一众萝卜南瓜四季豆里穿过去,脚下险些踩了一把水芹,终于摸到了剧院后门,孙哲平早就等在那,像是知道他要抱怨似的,即刻递了一盒烟上去堵嘴。

叶修顶着墙上已经掉色的的禁烟牌子点火,烟是好烟,足见这桩买卖麻烦。

剧院里灯只开了三两盏,不是吝惜电费,是因为那几只灯泡老到足以进博物馆,只勉强意思意思稍微亮亮。

狭长走廊上堆满蒙尘老靠椅,挤挤挨挨叠在一起,有的地方只能侧身过,椅垫上海绵都露了出来,发黄发脆,里边舞台上动静大点就能惊起这里一地灰。

叶修早就掐了烟,深一脚浅一脚跟着绕到乐池,这才发现原来这地儿先前是个唱戏的,出将入戏门帘还没拆,六米宽的台上实打实搭出来一条街道一间屋。老屋做的灰败陈旧,三面墙板堆砌出逼仄阴影,特意设了一面泼满杂色黑墙,乍一看癫狂又绚烂,倒成了这台上唯一亮色。

“哟。”叶修敲了敲烟盒,往台上点了点,“成啊大孙,有点东西。”

“不然能叫你?”孙哲平随手扯了把布满脚印灰痕的椅子坐下去,“盯着点演员,掌掌眼。”

排练显然进行到一半,场上的男主角却迟迟未见,后台时不时有人神色尴尬探出头来看一眼,过一阵有人小跑着来到乐池边上,蹲着和孙哲平嚼舌根。

“大孙,后台又打起来了。”

孙哲平见怪不怪:“打呗。”

“不是。”报信的人神色犹疑,瞥了眼坐在边上的叶修,又压低声音凑到孙哲平耳边,“这回……”

“多少次了,大孙你不能总这样帮偏!”

台上突然爆出一声怒吼,有人大步流星从后台转出来,身上套着件干净的过分白衬衫,油头粉面而满面怒容,气急败坏用手指拈着一件沾了血迹污垢的脏衣裳往台下一丢,恰好落在叶修怀里,那阵霉味儿险些刺的人把昨天的泡面呕出来

“他张佳乐就是个舞台设计,他算是什么东西?三番五次用这种戏服刁难我?”年轻男人目眦欲裂,苦大仇深到几近破音,“这幕戏是什么?是我这个艺术家要去见爱人!就穿这个?”

孙哲平平淡哦了一声,站起来也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张佳乐!人呢!”

刚才来报信的肩膀一抖,下意识往暗处缩了缩,叶修也跟着好奇,忍不住目光追过去,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个什么鬼面修罗。

“喊魂啊?”后台也有人高声喊回来,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点微妙口音,尾音总是往上扬,半晌后才接了后半句。

“走不开,你过来。”

还没等孙哲平说话,叶修就先跳到了台上,又翻出来一支烟叼着。

“走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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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接着排练室,面积不小,灯光刺目,镜子锃亮,照出地上一地半成品道具,几乎没处下脚。

一堆木工刨花和墨盒捧着的半成品花架子后边,有人听到脚步声起身探出头来。

灯太亮,人与影都郁郁,照见他眉眼清晰,天生有好皮囊,精神又忧郁,瞳仁偏浅,眼神又凶又鲜活,挑衅似的笑起来。

“什么傻逼,不会演就别演,还挑衣服的毛病。”

男演员马上就要冲上去动手,被身边人七手八脚的扯住了,只能梗着脖子高喊;“你牛逼,那你倒是演啊?”

“我怎么不能?”小木匠扯了最后一道墨线,墨盒一甩,恰好给人白的耀眼衬衫上也沾了墨色,“演就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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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跟沉浸式体验似的跟着小木匠走到出将入相那口上,叶修突然想起来,快走几步越过那个面色铁青的男主演,把手里破旧发霉的戏服递了上去。

小木匠头也不回接了过来,套在身上就上了台,短短几步路,他把旧衬衫的扣子一个个扣上,再站在那间老屋的时候,就像是变了个人。

孙哲平讲了小镇上待拆迁棚户区里堂吉诃德的故事,考美院考了八年却不中的男人逐渐陷入癫狂,总觉着自己才是这片棚户区的小神仙,一旦他搬走,这地方就毁了,就失了精神气。

搬迁的最后一天,水电都断的干净,神仙坐在黑暗里,一一说出这间老屋里的故事,有人死有人生,有人恨过,也有人短暂地爱过。

鬼魂与生人共处一室,神仙见了许多人,再逐一失去,到最后把所有画都泼上混合的颜料,打算出发去见他那不知是人是鬼,也不知究竟在哪的爱人。

这样一个癫狂的神仙,在终于肯走出自己的城池庙宇时,必定身着华服,披挂铠甲。

小木匠台词说的乱七八糟,他在台下每天听的耳朵起茧子,却又懒得记那些略带神经质的句子——这么一个疯子,话说的太利索了才是有毛病。

神仙在屋内手舞足蹈,形骸疯癫放浪却是在庄重告别,割舍不掉的东西都化作五色斑斓颜料,被他染在旧衬衣上,一并负重前行。

铠甲已铸,末了神仙终于推开房门走了出来,从此成了凡人。

看热闹的人静默不语,男主演脸色苍白,是好是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叶修就在这一刻鼓起掌来,“可以啊,你就张佳乐?”

“啊?”小木匠眉眼一挑,神仙落回尘世里,匪夷所思看过来,“你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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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月色清朗,他们俩站在荒无人烟老宅院落里,叶修忽而心悸一瞬,十分坦荡地想:人啊,总是往一个坑里栽的狠,最初一时心动,如今再见,仍旧要动心。

只是叶修一晃神的功夫,张佳乐已经避开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转身快步向草窠里走过去。

“不在那,你瞎逛什么呢?”

“你没见?”张佳乐走得远了,声音里带着疑惑,弓着腰去碰什么东西。

手机自带的电筒光芒有限,离得远便只剩模糊轮廓,叶修紧追了几步,朦朦胧胧看见张佳乐突然脚步一滞,猝不及防向后接连退了几步,身形一晃,几乎向后仰倒。

叶修骂了一句,露重更深,草地湿滑,跑起来的时候胆战心惊,终于赶在张佳乐倒下来的时候冲过去握住人臂膀,勉强拖拽着站住了。

手机被甩到了一边去,光线愈发黯淡,张佳乐挂在叶修半边臂膀上,不由自主地往草地上滑下去,叶修用力提了两次,他却毫无力气撑住,到最后只能两个人一起跌坐在草地上。

“你怎么了?”叶修着急发问,一把钳住人手腕,“伤哪儿了?”

张佳乐呼吸急促,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平复,往后一倒就要躺下,吓得叶修伸手一抻,把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轻点。”张佳乐咬着牙回应,显然疼的厉害,“别动我,让我缓一缓。”

草窠积了露水,又长久无人打扫,植物清新味道中掺杂腐殖湿气,透过单薄衣衫一层层往上递,贴的脊背发凉。

叶修不敢动,就那么僵着由张佳乐半靠在自己身上,大约又等了小半个钟头他才终于缓过神来,身上有了活人温度,把自己从人臂膀上平挪下来。

靠的太久,只有那一片肌肤炽热,如今一旦分开,两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叶修起身把手机摸了过来,刚才那一下摔的太狠,屏幕磕的稀碎,只剩半爿能亮,只照的见眼下一小块地方。

“伤哪儿了?”叶修着急时候京腔分外明显,张佳乐听着还有余裕笑了下,这才撑住人手臂从地上站起来,刚试着往前走了半步又再一次结结实实摔倒,险些把叶修也拽到地上去。

“脚崴了一下。”他十分不情愿地承认,这次老老实实坐稳了,不再试图挪动,“骨头肯定没事,你先去拉闸吧。”

叶修低声骂了几句,把那只身残志坚的手机小心翼翼放在张佳乐怀里,摸黑去把电闸推上去,又索性拉了一盏灯光师放在屋里的补光灯出来打开,把整座院子照的宛如白昼。

“你干什么?”张佳乐一脸疑惑看着叶导进进出出,话还没说完就被刺目灯光晃到了眼睛,忙不迭抬手遮眼睛,“开灯找什么?”

“找你。”叶修被气笑了,推了一张转椅出来,特意四下看了一遍才扶着他坐上去往屋里慢悠悠推。

“别回头。”叶修俯身叮嘱,小心翼翼避开草窠里几处坑洼,终于到了门槛前,索性一用力把张佳乐从椅子上扛了起来,一鼓作气进了屋。

叶导这些年劳心劳力,不知是体力不比青春少艾,还是心里揣着气,手头劲儿实在撑不到最后。张佳乐被丢再床上的时候忍不住骂了娘,翻身爬起来就见着叶修已经仔细关了门,徒留一盏明灯在外边照着,还不顾随处可见的禁烟提示,从外套兜里翻出来一支烟点上。

干燥烟草气很快散开,驱走湿冷腐殖味道,张佳乐把自己摆出个舒服姿势,对着叶修难得态度和缓地开口:“烟给我一支。”

叶导闻言快步走了过来,抽了支当地土烟出来,烟叶切得不够细,味道也呛人的很,他接过来不等摸火,就叼着往叶修唇边凑。

“别麻烦了,又不是没点过。”

叶修由着他恣意妄为,两支烟顶端明明灭灭,张佳乐果不其然被呛的咳嗽,却仍旧速度极快把一支烟抽的只剩半截。

卷烟没有烟蒂,自然也没有烟嘴,叶修转了一圈找不到烟灰缸,只好把反正都摔碎了的手机拿过来,张佳乐自然毫不客气摁了上去,半点不心疼物力,更不在意那只电话正是他自己的。

“行了吧?”他带着笑问,蜷起一只脚来,颇为惊叹看向自己已经肿起来的脚踝,“还可以,肿的不厉害,四五天就消了。”

“你还知道问行不行?刚才到底撞见什么了?”叶修似笑非笑也坐下来盯着那处肿痛看。

剧组拍夜戏时总有点奇奇怪怪的规矩,遇到些怪力乱神的时候大多用撞字,时间久了也就口耳相传出一套解决办法,开灯、点烟、关机。

张佳乐自然也明白,他知道归知道,却一直敷衍对待,这时候却难得露出些犹疑神色。

“一只蝴蝶。”他张开手掌比划,忍不住纳闷的笑了声,“特别大,黑色的,但是看的特别清楚,飞过来的时候……”

屋外那盏补光灯骤然闪了几下,突然灭了。

室内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中,无人惊呼,只剩下叶修烟头那一点火光闪了闪,张佳乐只觉得身边床榻往下一陷,有人坐了上来。

“是哥。”叶修靠过来,身上带着热气,“灯功率开太大又跳了,不用管,明天喊人来修就成。”

“你怕啊?”张佳乐幸灾乐祸笑起来,很快被叶修截了话头。

“是啊。”叶修坦坦荡荡,“怕你怕,哎哟刚才摔的是谁啊张佳乐?”

“滚滚滚滚滚!”张佳乐气沉丹田破口大骂,语气里却有一丝无法掩饰的犹疑,“我是没小心踩空了。”

叶修一巴掌糊在他脸上,“摔傻了?踩空能后退那么多步再踩?挺精准啊,刚才说的那蝴蝶呢?”

“就是长得大了点。”张佳乐忍无可忍把叶修的手从脸上扒拉下来,忽而一怔,斟酌着开口道:“他不避人,飞过来的时候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习惯了黑暗就也还好,他们开始辨认出彼此的轮廓,张佳乐眼睛在黑夜中仍旧明亮,岁月待他何其优渥,不曾减损半分神采。

“到季节了。”叶修忽而开口,推着张佳乐肩膀往床上轻轻摁下去,“蝴蝶么,找花呢,你身上不还是银色山泉那个味道。”

“牛逼。”张佳乐一边挣扎着被迫躺下去,一边牙尖嘴利,“银色山泉是花吗?”

叶修轻笑一声,突然一歪,也和衣在他身边躺下,狭小床铺吱呀一声,勉强将他们两个人承住了,几乎是只要再有一点动作就要分崩离析模样。

“那怎么说?我还记得你用什么香水是什么味道?”

呼吸声一滞,片刻后张佳乐极轻极浅得冷笑一声,阖了眼睛,在一片烟草气中,即刻陷入不安稳的睡眠中。

艺人常年作息不规律,不乏昼夜颠倒恶习,早就养成随时阖眼就能浅眠的技能来保持精神与体力,唯一遗憾只有睡得不安稳,时不时总要惊醒。

只是这一晚睡得格外不适,张佳乐时常从半梦半醒中惊起,恰好每次都能看到叶修起身点了烟坐在床边,烟草气分外呛人,却又令人有些微妙的安定感。

“睡吧。”叶修垂下手去,正好遮住他的眼睛,“什么都别想,也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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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乐翌日清醒时以为屋子着了火,烟气聚而不散,叶修大概是一晚上抽掉一整包土烟,房子里烟雾缭绕,宛如仙侠剧开错片场,神仙敲错了门。

他伸手摸了摸,床榻一片冰冷,而窗外一片聒噪,显然是已经开工,只是没人敢进来打扰罢了。

张佳乐怀揣着一点看戏心理,慢条斯理起身洗漱,拖着一只伤脚换了衣裳,气定神闲推门而出。

从院内走到正厅还有一段距离,他刚一开门,站在门边的李轩就差点跌进来。

李大经济一脸何至于此,匆匆又把人往门里推,张佳乐脾气上来,扒着门框不肯松手,“你们一个两个什么毛病?”

李轩看到他踉跄脚步,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昨天他怎么折腾你的?这么过分还要脸不要?”

张佳乐沉默半晌,想了想自己上一部戏演的就是个杀人犯,被迫看了大半本刑法,普法教育做的极好,深知不能冲动上手。

“别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网站。”看天光应该是剧组刚上山,左右不到九点,张佳乐叹了口气,回屋找了张椅子坐下,“再说他什么时候要脸过?”

李轩痛心疾首进了门,顾不得问人伤在何处,先从兜里掏出来一把护身符五帝钱红绳玉骨,一窝蜂塞进张佳乐怀里。

“都带着,枕头下边一会再给你压一把剪刀。”李轩神色紧张,“蝴蝶一身黑,那不就是鬼蝶吗?人死了精神气没散就变成这东西,他还扑你?是想上你的身。”

“我下部剧不接仙侠,用不着这时候就开始熟悉故事背景。”张佳乐从一众玄学力量中意思意思挑了张符箓叠好,随手往兜里一放,起身就要走。

“化妆师来了吗?我先过去。”

“来是来了,导演正说要调一下戏,你的妆也要调。”李轩支支吾吾跟在后边,显然话里带话,“这住的还习惯?”

“身边多了个人,不太习惯。”张佳乐语气平淡,不再知无不言,把故事都往深了藏,“走吧,早拍完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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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蝶尚鬼,李轩辗转着不知从哪请了位得道高能来看了看,在指点的几处地方上了香,这段奇闻异事便也就此封存。

不知是不是符箓真的起了用,接下来的拍摄着实一帆风顺。张佳乐转了性一样压了脾气,无论NG多少次,只要摄像机红灯一亮就再次精力充沛投入进去。

他伤了脚,正好拍张先生卧病在床那一段戏,大半时间都缠绵病榻,起身时也带着病态,步态缓慢,恰好掩盖脚伤。

屋内搭着厚厚帷帐,光线晦涩,药气升腾,道具组果真翻出来一只上了年岁药罐子,丢了驱蚊草药进去煮,过一阵又换了配方,药气愈发浓郁,熏的人眼眶发红。

张先生在病中形销骨立,眼睛却亮的惊人,女学生骄矜倨傲,是划破他自我蒙蔽旧皮囊的雪亮利刃——可是刀锋伤人,他披着奇形怪状外皮,看似浑不在意,内里却鲜血淋漓。

刀刀入骨,却宛如饮鸩止渴,把先前积郁中病入膏肓的腐肉都切去,身体越颓败,精神上越鲜活。

张佳乐入戏极快,唐柔有些接不住,时常需要停下来调整,李轩愁眉紧锁在外围站着,等到了休息时间就立即喊医生上来看他那只病脚,隔段时间就换一付新的固定绷带,生怕小毛病养成大问题。

“草药里加了艾草,还有点本地烟叶子,说是能驱邪。”生活助理怕的请辞,李轩索性一力承担,给张佳乐端茶送水,“闻着怎么样?”

“还行。”张佳乐略顿了顿,很是郑重地开口道:“这段时间麻烦你了,谢谢。”

“端个水又没什么。”李轩轻快一笑,又塞了块糖,“过了饭点了,不知道下次休息什么时候,先垫垫。”

“上次问我的事情,我决定好了。”张佳乐眉目舒张,似乎在说一件寻常不过事情,“我要解约。”

远处剧组还在调整布景,李轩心重重往下一坠,嗓子开始发涩。

“影响会很大,舆情不太有利,负面新闻压不住不说,还会被拿来炒作。”李轩僵硬笑了笑,“一旦解约,你就是自己面对这些,我帮不上忙。”

“已经很麻烦你了。”张佳乐抻平长衫,起身向叶修走过去,“钝刀子割肉太麻烦,不如手起刀落利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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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花期似乎更长久一些,到了秋天这些花树还开的妖里妖气,只是雷雨也随之增多,剧组渐渐减少了每日出工时间。

张佳乐脚伤早已痊愈,行动如风,甚至去找道具师父拿了一套工具回去刻木头小人玩,手指翻飞间阿猫阿狗形神具备,众人啧啧叹息,叶修倒是不以为然。

“怎么不雕人了?”晚上回东厢房时叶修站在他身边问,张佳乐手上的木头块正削出个大致轮廓来,闻言心不在焉一昂首。

“刻个陶轩给你扎小人?”

叶修忍不住纵声大笑,溜达到角落继续改自己的分镜去了。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都知道对方或许正在经历职业生涯抑或人生中极为痛苦的一段旅程。业内消息庞杂,有心人不难拼凑出一些真相:分道扬镳从而反目的挚友;多年磋磨彼此消耗的搭档;所行处如临深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剧外诸多血雨腥风都被镜头拦在外边,只有在戏里,他们可以不顾及诡谲风云,去故事里的人壳子里过一段或赞或叹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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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组除去演员,许多人前一晚才能拿到第二日要拍的剧本,这样拍了三月有余,许多人还拼凑不起剧里的故事,索性把精神都灌注在盯剧外的八卦上。

张佳乐和叶修住在一起原本没什么大新闻,两个人看起来怎么都上不去八卦娱乐版,倒是社会新闻头条倒有可能。

只是自从那一夜突兀之际的鬼蝶后,似乎有了点别的况味。

“这次的群演都开掉。”现场同步收音被一只突然响起来的手机砸了盘子,叶导心平气和下封杀令,“记着点,以后都不用了。”

一上午辛苦都算白费,赶着大中午最热的时候,剧组索性歇了一个钟,所有人闲闲散散懒洋洋躲太阳。剧务贴心挑了一大桶冰镇绿豆汤来分,大家各自拿着杯子去接,叶修在这种事上极为懒散,喝水的罐头瓶子前天刚被张佳乐扣了只蟋蟀,现今只能当成文物摆在一边供着。

“叶哥。”方锐真诚地发问,“我这还有个老干妈辣椒酱的,洗洗也能用,要吗?”

电力吃紧,监视器后边拢共摆了一只风扇,摇过来时叶修正对风口,发型被吹得极为狂野,顺手拎起个眼熟杯子一口闷下去半罐冰水,匪夷所思瞥了眼方锐。

“哥有,自个儿留着吧。”

这杯子看着实在眼熟,方锐又灌了两杯绿豆汤,福至心灵般恍然大悟,略带着点惊慌失措回头望,正巧见着张佳乐从叶修手里抽出来那只杯子,自己往里丢枸杞,毫不避讳仰头干了剩下那半杯。

这不对劲啊!唔对路!

方锐心惊胆战想给李轩发信息大喊他们俩这关系大有问题,字却越打越犹豫,到最后索性一删了事,闭眼当再不知道。

剧组夫妻——自然只有剧组这段时日是好的,入戏太深抑或吊桥效应里彼此安慰,旁观者大多闭口不言,权当没看见——自然也管不到睡在一张床上的性别如何。

杯水见乾坤,张佳乐放低遮阳伞下边的躺椅,解了戏服几粒扣子,任凭周遭蝉鸣人声聒噪,也极快阖了眼睛睡过去。

风扇摇来摆去,掀起他掀开衣襟,极偶然露出锁骨下一方暧昧吻痕。

叶修淡然瞥了一眼,抬手给人把扣子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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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情复炽也好,鸳梦重温也罢,现如今耳鬓厮磨远不及青春少艾时坦荡。

年轻人对彼此动心不是什么难事,孙哲平那场毕业话剧索性换了男主,叶修隔三差五去老旧剧院里陪着耗费一整天,同台演员抽中论文外审泥足深陷,张佳乐台上的对手戏演员从空气渐渐成了叶修。

眼神胶合间,情意便很了然。

现在想来当日种种都变得模糊,大情小爱被时光分割,记不清具体时间地点,倒只有初见惊鸿一瞥与接吻时悸动记忆深刻,多年后重温仍旧一如往昔,极快把人拽入肉欲与真心的罅隙中。

东厢房的电路还是总坏,一动不动也要用一身热汗,张佳乐恨不能泡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浴室里,只可惜停电后热水也局促,只能听天由命,全靠心静自然凉。

统共就那么大点地方,左支右绌,就算碰不上也能听得到,床榻上热的辗转反侧至夜半三更,屏风那边儿叶修也有了动静,懒洋洋敲了敲木架子。

“睡不着变狼呢?”叶修听声音也清醒的很,“越动越热。”

屏风透光,月色里看得清对面模糊人影,张佳乐坐起来盯着对面看了一阵,赤脚下地绕了过去。

屏风那一端,叶修正毫无睡意地看着他。

“太热了。”张佳乐坦坦荡荡爬上床,“反正睡不着啊,找点事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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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组是个短暂结界,外边撕扯的再腥风血雨,这里倒也别有洞天,一切如旧,昼夜不息地讲着故事。

剧本拍的只剩五分之一,眼见就要到底,张佳乐解约的消息隐隐约约有了风声,一付风雨欲来模样。他在镜头前入戏的很,戏外在床上也不甚关心,反倒是叶修偶尔还会问两句,也大多只能换来他餍足后一点模糊闷哼。

“你别管。”他说的轻快又敷衍,胡乱找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去浴室,露出来的一段脖颈梗着,直挺挺不肯低头。

叶修找了打火机点事后烟,在烟雾缭绕里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

“我是管不了。”

张佳乐权当没听见,径直向外走去,一时片刻幻境欢愉,犯不上把陈年疮疤扯开了再疼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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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片刻喘息也有到头的时候,按照时间表剧组再有一周就要杀青,最重要的一场告别戏还未曾拍,不是天气不好就是情绪不对,拖拖拉拉,以至于眼见就要到死线。

战事稍有和缓女学生就决定离去,她必定要奔赴光明,而张先生拖拽着旧疴新恙,注定只能留在这阴气沉沉古宅中——他并非不知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只是先前蒙蔽自己认命,而如今藏在骨血中曾经鲜活的灵魂再也无法忍耐,偏要做徒劳无用挣扎。

闷热过后便是雷雨季,剧组不得不因为天气预报早早收工,厢房里叶修翻了往后几日剧本来改,张佳乐对着手机里录下来的表演片段看了又看,神色阴沉不定,似是有极重心事。

“明白着死。”他自言自语,自嘲地笑了一声,“放不下,又想要新的,哪有那么容易?不如回头逼死自己算了。”

窗外一道惊雷,这话后半句藏匿在滚滚雷声中,叶修没听清,略茫然抬起头来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张佳乐顿了顿,拎起放在墙角边的伞走出去,“我出去上个厕所。”

山雨欲来,风打窗棂,张佳乐撑伞的影子很快消失在风雨中,叶修无端觉得有些心悸。雷声又响过三匝,雨势渐大,渐渐盖过一切声音,天地间就好像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豪雨,无法辨别晚归客的脚步声。

张佳乐手机还丢在屋里,叶修转了一圈,什么都没翻到,人出去已经有小半个点,如今迟迟未归,不知入了谁的梦。

暴雨倾盆,雷声愈大,叶修拈起桌上张佳乐雕的初具雏形一支木棉花看了看,终于转身也走到雨中。

山上的雷炸响时宛如就在耳边,眼前昏花,不辨来路,自然也看不清去处。

老宅廊檐聚水,四面汇集落入天井中安置的莲花池里,池底两只上了年岁锦鲤躁动不安,在雷雨中速速游过,不断用头去撞石壁,水中渐渐沁出点点血痕。

叶修顶着风走到廊下,伞早就被风扯的不成样子,浑身湿透,喊声被雨打风吹去,故人不见踪影。

风雨中,他先是缓步慢行避开积水,继而很快按捺不住脾气,快步疾行,最后甚至索性丢开伞跑起来。

雨水击的人身上发疼,顺着脖颈沿着脊骨一路向下,森冷憋闷,是一场漫无边际的酷刑。

那只黑色蝴蝶藏在雨里,于风雨声中再次现出诡谲影子。

叶修摔了两次,爬起来时在石板路陈旧青苔上险些再次滑到,终于绕过极为漫长檐廊,扯开早就被人撕毁封条,站在那半爿崩塌的西院中。

跑得太久,喉头溢出血腥气,他往下咽了咽,抹了把脸上的水,深一脚浅一脚向安置旧棺的地方走。那处房子在早先大火中烧的干净,已经拆去所有门扉窗扇,勉强只剩半截屋顶,罩着那只漆了朱色的木棺。

棺盖沉重,被掀翻在一边,叶修在雨中站了站,终于辨别出靠在那上边的是张佳乐拿出去的雨伞,此刻收的妥当,静静立在棺木边,伞尖下已经积累了小小一处水洼。

从院落走到棺前不过数步,叶修走走停停,最后骤然脱力,长叹一声,背对着棺头坐了下来。

棺木腐朽,凑近了闻得到当日尸骸留下的甜腥气,散落在地上的封钉仍旧带着朱色——于常理而言,这都是用来镇着的,镇住着棺中恶鬼。

叶修摸出烟来,烟草早已湿,勉强点起来只冒出一阵湿润烟气,格外呛人,无法入口。

“聊聊。”叶修悄悄棺木,指节上即刻染了红渍,嗅到一点血气与朱砂混合后的诡谲味道。

“说什么?”张佳乐的声音沉闷而遥远,被棺木裹挟其中,乍一听几乎失了活气。

“什么都行。”叶修闷笑,“张佳乐,你为什么来这儿躺着?”

“我看见那只蝴蝶了。”片刻沉默后,张佳乐开口道:“他带我来的。”

“蝴蝶呢?”叶修放低声音,像是在哄什么人,“不见了吗?”

张佳乐这次犹豫了一阵,才缓缓开口:“蝴蝶就是张先生,他就想要走,又想留下来,纠缠太久了,只能这样。”

他语气平缓,带着一点犹疑与接近真相时惊喜,“白骨做秤,一身两魂。”

“那是张先生,不是你。”叶修斩钉截铁打断他病态一般呓语,“张佳乐,你出来。”

棺木中响起一阵窸窣声,张佳乐好像只是在里边换了个姿势,并没有出来的打算。

“怎么不是?”他低声轻笑,“我得是他,这戏才能好,叶修,这也是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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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早些时候分的不够体面。

日后人们谈及叶神,点评作品时极尽溢美之能事,堪称事无巨细,只有一本电影似乎总是默契闭口不提。

甚至于很多人开始质疑是否真的拍过那么一出张佳乐担纲的戏,却又只能遗憾地在过期档案中翻到那部只在送审样片时出现名字的电影。

孤零零以杀青年月日作为标题,看不出内容,也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竟然让人心甘情愿将其尘封,再也不肯放出赖。

外人只道可惜,事实如何他们两个却心知肚明——那本电影失败至极,理当灌上水泥沉海——拍到最后已成战场,谁也不肯后退一步,电影里的角色失了魂,站在镜头里的只有张佳乐。

他天赋极佳,入戏过快,尚且不懂得出戏的办法,而叶修要求甚严,剧中人有了张佳乐的影子,身形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投映过多,戏不成戏,自然不能说得上是好故事。

这部电影杀青后几番争执,而时光不等人,叶修早先电影势如破竹登顶,陶轩忙于商业运作,两人观点相左,渐生罅隙;而张佳乐即刻奔赴下一个角色,隐隐有开宗立派风骨。

后续种种,繁忙之中看起来便好似不告而别,他们从此匆匆别过,形同陌路,再也未曾合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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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道滚雷过后是亮如兵刃闪电,刺裂苍穹落下,周遭遭过火焚砖瓦皆是墨色,并不见蝴蝶。

叶修猛地站起来,张佳乐赤足躺在棺木上,眼睛明亮,有他入戏时的疯癫与狠绝,像是为那半幅白骨弥上血肉,生出精魂,足以让人心悸。

“我们当初分手的时候。”他停了一下,似乎觉得好笑,又调整了一下措辞,“也不算分手,他妈的,算断联。”

成年人纵使之前再如何浓情蜜语,只要想分开总有千百种理由,没了消息就是没了消息,从此与陌路人无异。

“是。”叶修看着他,劈着嗓子问,“你记得为什么?”

他们在拍完第一部电影后断联,那部电影迄今为止并未上映,赔出一大笔钱都算在了孙哲平头上,母带被叶修要走,不知藏在哪里。

圈内因此津津乐道,似乎孙哲平后期骤然决定息影去国外开农场和叶修张佳乐水火不容都是因此而起,这话说对一半,却又隐约掠过一些隐秘的真相。

有些话当日不肯说,也不敢说。

入戏太深,那副躯壳里装的是谁的魂魄,爱意缠绵,究竟是给了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还是给了眼前人。

时至今日,旧事重提。

雷雨不歇,张佳乐攀着棺沿从棺木中坐起来,宛如厉鬼复生,正试探人间底线。

“去他妈的。”他昂起脸来对叶修笑,“爱谁谁,反正都是我。”

戏中人的精魂附在他身上,就成了他的一部分,是好是坏都无所谓,他注定要带着他们一起往前走,去往下一段人生,去爱该爱的人。

惊天雷声中,叶修伸出手去,把这个遗失半幅白骨的妖物从棺木中拽出来,紧紧拥了一拥。

他们都被雨浇的湿透了,只有心口那一块是热的。

“走吧。”叶修声音平静如常,手却微微颤抖,“明天开机,拍最后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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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雨停,满山繁花落尽。

青春少艾的女学生从蜿蜒山路拾阶而下,奔赴她光明绚烂的人生,而镜头却从未聚焦在她身上,而是逐渐上移,不断拉近,渐渐贴近被雨水洗涤过后宛如复生的老宅,落在那个已经为自己准备好棺木的人面前。

他身上有种病重之人回光返照的精神气,将所有画作一张张裱好,层层叠叠垫入棺木中,斑斓五色一层又一层叠上去,直到最后化作一只黑色蝴蝶,风乍起,从棺木中翩然跃起。

他追着蝴蝶站起来向外走去,镜头猝不及防捕捉到他的眼睛,竟都是决绝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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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迟迟不曾喊卡,他们隔着镜头对视,那只黑色蝴蝶慢溯时光,越过将近十年光景,重又停在他们之间。

叶修轻叹一声,率先鼓起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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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死梦生,有君至,大梦不愿醒。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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